看完何玉姬用木鸢传来的信后,卿珩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封信上的字笔画顺序十分错乱,混杂着不少错字,显然写信之人并不精通文墨,但仍能看出,写信的人十分着急。
卿晗正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话本子,听闻卿珩的响动,不由被吓了一跳。
哥哥少有这样不镇静的时刻,难不成是有大事发生?
“哥,怎么了?”她急忙翻身下床。
卿珩没有废话,翻出药箱便开始收拾:“出事了,宅子起火,何玉姬说明桃很着急地走了。”
“什么?怎么会起火?她着急什么?那宅子里有人?”
卿晗话本子也顾不得带,跟着卿珩的动作开始收拾:“咱们明明把那些衙役和士兵安置到别处去了啊?里面怎么会有人?”
她的问题太多,卿珩顾不得解释,将药箱背上,叮嘱她:“换医女的衣服,我在门外等你。”
恐怕,不是衙役和士兵在里面。
卿珩想起那名跟在明桃身后的年轻男人,看着年纪和明桃相仿,眼神中却有些直来直去的傻气——那大概是她的师弟。
“哥!哥,你怎么还愣着,快走啊!”卿晗换完衣服便着急忙慌地推门而出,想明白了大概发生什么事,她现在比卿珩着急多了。
怎么可能还平静得下来,这误会可大了,他们前脚说要跟人家做交易,后脚就把人家师弟给炸了,这谁还肯信他们。
卿珩心里也压抑着焦躁,那个宅子的用处的确就是拖住明桃和江遥的脚步,他特意挑选了这间离官府近的宅子,又派了两名鸢卫在里面捣药,一旦被发现便及时撤走,怎么可能会爆炸?
除非……卿珩一下顿住了脚步,除非那两名鸢卫撤走的时候不小心留下了木鸢。
木鸢是鸢卫在谷外用于传信和沟通的工具,因是机关所制,不需要法力便可使用。其喙可放入纸条信件,保密性极好,若有人劫下木鸢想要强行将喙掰开,木鸢便会自行引爆。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情况——若鸢卫遇到危险,逼入绝境,粉碎木鸢或重击木鸢也可将其引爆。
木鸢草图绘制的初期,他曾和公孙渺争执过是否有必要将这些有杀伤力的装置加入木鸢,因为鸢卫大部分都不是以真身出谷,假身即使死亡也不会影响谷内鸢卫真身。
但随着谷外异动越发频繁,鸢卫折损数量越来越多,考虑到法术的使用也需要时间间隔,尽量减少鸢卫假身的伤亡也成了需要考虑的问题。
于是最后实际制造时,木鸢还是加入了引.爆.装.置,成为了鸢卫的防身工具。
如果不是碰到了十分紧急的情况,鸢卫绝不可能忘记带走木鸢。只是江遥和明桃绝不可能让他们吓到这个程度。卿珩直觉哪里出了问题,但这个计划除了他和卿晗,确实再无第三人知晓。
眼下唯一的办法,只能祈祷那名金鳞卫不要出事。
——
明桃出来的时候,沈樾已经让人驾来了马车在一旁等候。
“快!车里大夫已经在等了。”沈樾语气急促,看到江遥的情况心里暗暗一惊。
这次的大火来得蹊跷,眼下看来只有江遥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若是他死了,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灭口上。
不仅如此,恐怕还会给洛南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因曾有大火烧毁千余户人家,致万人死亡的前例,南越的火禁制度十分严格,每晚宵禁过后,士兵都会沿户巡查,提醒及时熄灭油灯蜡烛,若家中有祭祀礼仪需要操办,须得提前向官府报备。
同样的,对于失火者和纵火者——尤其是故意纵火者,南越律法极其严苛。作为管辖洛南的知府和指挥使,同样也要担负监察不力的责任。
走失的衙役和士兵还未找到,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明桃将江遥送入马车内,拍了拍她的肩:“沈大人,这件事我一定负责到底。”
她没再多说,掀开帘子踏入车内。
这是一辆极大的马车,四壁装饰一新,开阔明亮,足以容纳七八人。正中的软榻被临时当作了床,江遥躺在上面,旁边一名医女正在低头为他擦脸。
明桃心里焦躁,急着确认江遥的情况,抬头望向正在为他诊脉的大夫:“大夫,他情况——”
话说到一半,明桃突然住了嘴。
眼前男子面色白净,眉眼柔和,右眼眼中下方清晰地缀着一颗浅淡黑痣。
正是何玉姬画像上的那名男子。
明桃周身气温陡然降了下来,在他伸手欲碰江遥双腿的一瞬,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身,死死抓住了那只修长的手。
她力气极大,年轻男子脸上立刻便出现了痛色。
“把你的脏手拿开。”明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一旁卿晗手里的布巾差点没有抓稳:“你干什么!你放开我……你放开他的手!”
明桃侧头看向她,眼前医女一下和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起来,她怒极反笑:“原来如此,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那名在雨中给何玉姬撑伞的红衣少女,可不就是现在这一身素裙的医女吗。
她另一只手一把掐上少女的脖子:“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年轻男子似乎想要动作,明桃猛地一个侧头,眼神如冰似刀:“你最好不要动,我一只手就可以捏死她。”
男子眼中露出一些无奈:“明姑娘,我不动。只是此事有许多误会,可否让我边看诊边解释给你听?”
她怎么可能再相信他们?
沈樾察觉车内的动静,在车外犹豫地询问:“月月?里面还好吗?”
“多找几个大夫来!”明桃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咔擦一声,仿佛还有骨头断裂的声音混杂其中。
卿晗被掐着脖子,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卿珩则是硬生生忍下了这剧痛,也是一言不发。
沈樾也不再多问,急忙派人去请府上常用的大夫。
片刻后,明桃一手一个将两人生生拽下了车,将沈樾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沈大人,周大人,这两人窝藏逃犯,圈禁衙役,烦请带下去审问。”
明桃脸色从未如此阴沉。
她一松手,立刻便有士兵上来接手。
卿晗脖子上是一圈刺眼的红痕,脸上全是痛极了留下的泪水,这女金鳞卫简直有病!根本不给人辩解的机会,还这么暴力!
越想越委屈,卿晗忿忿不平道:“你师弟的伤只有我哥哥才能治,若我们想害他,根本不必来,只需要等他死就好了!”
沈樾简直想冲上去捂住她的嘴,明桃额头的青筋都要爆掉了,她怎么还敢刺激她的。
看着明桃握拳颤抖的手,沈樾急忙挡在卿晗跟前:“月月你先别……”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明桃那一拳没朝卿晗而去,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一拳便揍上了卿珩的脸。
若非有两个士兵在后面接住了卿珩,恐怕他已经被揍进了地里。
沈樾:“……”
卿晗原本还在流泪,被这一下吓得哭都忘了哭,呆呆看着哥哥白皙的面庞上顷刻间便多了一道肿胀的红痕,很快,这圈红痕又成了青紫色。
卿珩吃痛,只皱了皱眉,咽下喉头涌上的一口血。
看着浑身狼狈的明桃,他一句话都没多说。她满身黑灰,磕碰流血的伤处也不在少数。方才,她一定是冒着火不要命地冲进去救人,可见她师弟在她眼中的重要性。
眼下在她眼中,他就是罪魁祸首,只是被揍了一拳——况且他感觉得到,明桃还是收敛着揍的,应该是万幸了。
卿晗瞬间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她直觉,眼前这女金鳞卫绝对有一拳把人打死的能力。想起是自己逞口舌之快才让哥哥糟了罪,卿晗立刻心虚地抿住嘴,不敢看卿珩,更不敢看凶残的明桃。
新来的大夫正好看到同行被揍,上车时腿都软了一下。
不过片刻,他便从车上下来,颤抖着道:“沈大人,里面那位……是毒气吸多了晕过去,这倒不是大事,只是那条腿,在下实在是不敢下手啊。”
那腿折得太过厉害,一不小心,正骨就会变成碎骨,没有足够的手法,谁也不敢赌上自己从医的信誉。
沈樾也有些头疼,因为情况紧急,刚刚在人群中见到卿珩自告奋勇说自己是大夫,正好一旁周参也说这大夫他用过,医术不错,便让他来了。谁能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大家都有些沉默,卿珩便趁机开了口:“不知能否让我说两句?”
明明被掣肘住了身子,他气度却半丝不减,一张脸面色淡然安定,没有半分急色,就连痛色也无,浑然不像是刚被抓了罪打过一拳的模样。
“放开他吧。”明桃对他身后的士兵扬扬手。
卿珩松了口气,活动了下手脚。
咔擦一声,众人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他那只被明桃拧弯折的右手便被他自己折了回来。
所有人都呆住了。
沈樾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原本她对周参口中的“这大夫医术很好”还将信将疑,现在是真的有点相信了。
他仿佛感知不到痛苦,面不改色地做完了这一套动作,还能笑出来:“明姑娘,我保证能治好里面那位公子,若你不放心,请这位大夫在一旁看着,这样可以吗?”
“其他事情,我稍后一定配合沈大人的审问。”
明桃神色复杂,没有立刻答话。她下手的力度自己是清楚的,马车上时,因为生气,她根本没收敛力道,就是奔着把他的手给弄折了去拧的,她用了多少劲去拧,这男子就得用多少劲拧回来。
看着他面上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明桃心里越发警惕起来,这样的疼痛眼都没眨,这男子也是个狠角色,绝对不简单。
只是眼下,江遥的伤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明桃也没反对,示意大夫和他们一起上车。
即使事先塞了一块布在江遥口中,正骨的时候,明桃仍然被江遥的惨叫声给惊到了。她只能用力捏着他的下颌,防止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江遥被活活痛醒,见到师姐在旁边,呜咽着仿佛想说什么,下一秒又晕死了过去。
大夫在旁边也是捏了一把汗,这男子虽然大胆,出手却十分利落,对各处穴位筋络都十分了解,巧劲和蛮劲用得都十分恰当,这需要医者保持足够的清醒与冷静,最重要的——手不能抖。
若他没记错,不久前,他的手才刚刚被拧折。
“明姑娘,剩余内服的药方如下。”卿珩从药箱中拿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纸,递给了她。
明桃没接,只是定定看着他。
大夫看出两人之间气氛不对,识趣地接过纸告辞:“明大人不必担心,我会看着这方子酌情用药。”
车内的死寂被明桃的声音打破:“你的医术,是跟谁学的。”
她眼神锋利,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卿珩。
医术的修行不止靠理论,更多靠实践。除去二师父,明桃再未见过有谁能将这样的情况处理得更好。但二师父和三师父均师承沧源山一位避世高人,且自小游历四方,方有如此境界。他又是为何能做到这样。
“明姑娘,我还没有自我介绍过。”卿珩两手交叠,有礼道,“在下沧源山弟子青淮,此行乃是受家中长辈所托,寻找毕明和苏敛二位师长。二位师叔自二十五年前入世后,便和山中断绝了关系。家中长辈挂念,故派我来寻。”
“你说什么?”
明桃死死攥着拳,几乎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