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遥在树上潜伏了很久,从深夜到晨光微熹,他一直在密切关注这座宅子。
他相信何玉姬就在其中。
万籁俱静,唯有风声沙沙而过,他的思绪被扰乱,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分别前明桃对他说的话。
那不像是师姐会说的话。
按他对师姐的了解,他甚至怀疑那句让他保着自己性命的话其实是句反话,师姐更像那种没完成任务后会亲手把他杀了再自尽的人。
上午离开前,他还在楼里和师兄弟一起进行今天的训练。除去长期外派的约二十名金鳞卫,剩余金鳞卫均在京城待命。除了偶尔需要外出出任务,平日都是在楼内正常日训。
金鳞卫的日训自卯初起,亥正终,除去各类兵器暗器的练习,还包括攀高,跑砖,踏线,带手,勾脚等身法体能的训练。
自十年前开始,师父不再整日待在楼中,上午的训练便移交为师姐负责。她不但自己练,练的时候还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他和师弟师妹只要稍微懈怠一点都会被勒令加训。
上午的训练结束后,若二师父和三师父在楼中,未初到酉末这段时间便会安排金鳞卫进行一些其他必须技能的操练,譬如简单的穴位辨认与伤口紧急处理,伪装技能与监视技能的考核,又或是温习痕迹消除与危急情况撤退的方法。
有些金鳞卫在外面长期执行任务,回到楼中训练时会有一至两天的不适应,这种症状一般在明折戌初回到楼中时便会迅速痊愈——金鳞卫没有特定的考核时间,只要被明折发现不对劲,便自动进入考核时间。
经过十数年如一日的重复与练习,大部分金鳞卫都能很好地将这些保命知识内化于心,不过,内化于心和实际操练是两码事。
好在,江遥自八岁接第一个任务开始,这么多年来,从未碰到过什么紧急情况,十年的金鳞卫生涯可谓极其顺利。
可惜,并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样幸运,楼里当然也有杀手生涯不太顺利的同僚,但即使情况糟到了坏无可坏的境地,除了极少数的特殊情况,大家并不会向楼中求援。
若是执行探听与潜伏的任务,失败三次才会被逐出金鳞楼,这不但是出于人情,也是出于客观考虑,探听与潜伏任务难度极大,放松规定,也是减少叛变发生的可能。
而刺杀任务就大不相同。在师父看来,杀人是最简单的事,若是连这都做不好的金鳞卫,那就是能力不足——曾有自作聪明的金鳞卫任务失败却不愿回楼中领罚,而是选择逃跑。不过三天,师姐便带着他的项上人头回了金鳞楼。
当时师姐年仅十四,不知她是怎么找到那人的,但自那以后,再无金鳞卫敢生二心,也基本没有人敢靠近师姐,除了他。
数年前,他曾鼓起勇气求师姐帮自己一个忙,虽然没指望师姐会答应,但最后的结果竟然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也使得他对于师姐不像其余人一样如此畏惧,不过,也仅仅是没那么畏惧罢了。
江遥心情复杂地蹲在树上,始终记着师姐的嘱咐,不要贸然入内,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丑正,打更人经过一次,宅子无灯亦无声。
寅初,江遥换了棵离宅子更近的树,想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卯初,仍然没有听到任何响动,仿佛刚刚的捣药声只是幻觉。
卯正,天色将亮。江遥开始着急了。他很确信,那捣药声一定有鬼。思索片刻,江遥决定直接潜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在搞鬼。
他轻轻跳至墙上,忽然旁边传来两声轻轻的“咕咕”叫声,江遥浑身一紧,条件反射地去摸佩剑。
再定睛一看,原来只是两只鸟,昏暗天色中,它们的轮廓并不清晰,唯有两双眼睛一眨一眨,如两对亮得过了头的红珠子。
江遥有些悚然,这到底是鸟还是怪物?
想都没想,他便拔剑要砍,只是剑锋还未落在那两只鸟身上,它们突然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并且一边还在发出声音。机关榫卯转动的声音咔擦咔擦,在静谧的晨间显得格外清晰。
江遥细细去听,这些咔擦的音调连起来竟像是一句话:“离开,离开。”
那两只鸟仿佛能感知危险,见他没有收手的打算,咔嚓声越来越大。江遥咬咬牙,收回了剑,一个轻跳下了墙,向正屋疾奔而去。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离开,离开!”咔嚓声越来越大。
江遥不管不顾地破窗而入,点起火折子环绕一圈,入目只能用空荡来形容——这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粉刷一新的墙壁。这样的环境根本不可能住人,更不要说何玉姬那样的重伤病人。
他不敢相信,将宅子每处都查看了一遍,终于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石制捣药罐和捣药杵。
江遥后退几步,几乎站立不稳——怎么会这样?
事情再明显不过了,这不过是对方故意给的假线索。而他就这样傻傻地中了计,将仅有的时间都浪费在了此地。
他脑中一片空白。
想起师姐略有些无奈的表情,他终于明白了过来,师姐早就看出不对了。
“离开!离开!”咔嚓声忽然变得近在咫尺,晨光微熹,他终于看清了那两只所谓的“鸟”的模样。
这哪里是什么鸟,而是两只做工精细的木鸢。
这两只木鸢不知何时从破窗飞了进来,木头做的翅膀扇动起来竟也十分流畅,一左一右围绕在他身边,咔嚓声越来越大。
离开,离开。
他仿佛能想象到背后那人怜悯地看着他跳进圈套,一边还假惺惺让他离开的样子。
在江遥看来,这两个词就是在嘲笑他的愚蠢。他头痛欲裂,愤怒至极,大吼了一句:“滚开!”
那两只木鸢仍然不停,红色夜明珠制成的双眼中没有一丝神采,只机械地重复着“离开”二字。
想起这些被浪费的时间,几乎已经可以宣告失败的任务,江遥双眼发红,委屈又愤怒地再次大吼:“我让你滚!滚开啊!”
离开,离开。咔嚓声仍然未停。
江遥脑子里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这十年来,他执行任务从未失败过,这次自己却一意孤行,走进别人的圈套,恐怕师姐都会被自己连累。
他怎么会这么蠢?
耳边尖利的嘈杂声仍在继续,江遥彻底失去了理智,拔剑便朝那两只木鸢砍了过去。他的佩剑极其锋利,但不知怎的,砍在这两只木鸢身上却连一道划痕都没留下,仿佛砍到了坚硬的石头一般。
他竟然废物至此了么。
江遥颓然放下剑,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浑然没发觉,不知何时,那两只木鸢的叫喊声停了下来。
直到两只木鸢眼中射出了刺目白光,江遥才意识到不对。他悚然发觉,方才这两只木鸢分明没被他劈坏,但此时却自行发出了咔擦咔擦的碎裂声响!
他本能地要往后撤,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不过瞬间,一道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便随之响起,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他被直接震晕了过去。
——
明桃赶到时,宅子前已经聚满了潜火队的衙役。
天公不作美,雨势竟渐渐小了起来。
许久未见的洛南指挥使也出现在了这里,他面色严肃,正吩咐手下士兵驱散围观人群,除了一些水铺水舍的人,其余想要自告奋勇帮忙的百姓都被强行带了下去。
没有一人顾得上撑伞,无论干什么都是一路小跑。
“你们四个,准备轮换着上云梯,宋成和孙二,就近去民宅找盆,你们三个,再去多搬点水囊和水袋。”沈樾少见地吼了起来,“泥浆呢?这么久还没运来?找死吗!”
救火现场乱而有序,明桃看着远处吭哧吭哧运着麻搭和泥浆的几个衙役,冲上去便抢了过来。
“我来拎,你们去做沈大人吩咐的其他事。”明桃声音沉着。
看着他们合力弯腰才能抬起的沉重桶盆被她毫无压力地便拎了起来,还健步如飞,几个衙役愣在了原地。
沈樾看到明桃的身影,立刻大喜过望,喊道:“明桃!快来帮我!”
自明桃加入之后,救火的效率一下高了起来。很快,原本逸出墙头的火焰便歇了势头,唯余滚滚浓烟。一旁的指挥使松了口气,吩咐士兵进行全城检查,务必提醒其他所有百姓小心火烛。
“沈大人,查清楚了,这户宅子上一任户主已经搬走半年,据登记的红契来看,新主人是洛北人士,还未入住。”衙役明显是一路从府中跑了回来,禀报时还在气喘吁吁。
沈樾一下松了口气,没有人在里面就好。这次还算幸运,起火的不是茅竹屋,这宅子周边也是街道宽阔,并未波及其余人家。
明桃却并不这么想。
直到现在,江遥都没有出现,几乎可以肯定,他没有听她的劝阻进去了。
“沈樾,我要进去。”明桃看着眼前残骸,心里的不安越发加重。
沈樾面色愕然,一旁的指挥使也是满脸不可置信。
“明大人,你这是……?”
“明桃,你不要命了!你回来!里面随时可能会塌啊!”
“我师弟在里面。”
明桃丢下这一句,也没走云梯,舀起一盆水将本就不干的衣服打得更湿,拿起两块湿布,几个闪落便消失在了滚滚浓烟中。
房子的屋顶已经被烧得不复存在,包括院子在内的整块地皮都被炸得土块横飞,通行困难。所幸屋子的整体框架没有倒塌,明桃拿起湿布捂住口鼻便往里面走。
她只能祈祷江遥还活着。
遍布黑灰的墙壁摇摇欲坠,明桃并不敢在上面用劲,仅余的几处火焰又刚好堵住了门窗,她只得屏息闭眼,顾不得热辣的灼烧感,直接踏过了这堆半人高的火焰。
房顶有不少木架仍在掉落,好在此时天色大亮,即使黑烟四起,也能勉强视物。
明桃一边躲避坠物,一边四处搜索,这间屋子已经填满了废墟,江遥有可能被埋在任何地方。
她焦急地找了许久,终于在地上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那时几片还未烧尽的棕褐色木头碎片。
这些碎片很小,表面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断裂处却是凹凸不平,看起来不是像屋内家具被烧毁的残片,而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被砸碎了。
这些残片四处分散,却在西边一块墙板边尤其的多。屋内其余墙壁都还算完整,唯独这块不知怎的倒塌了下来,巨大的墙板压着角落,上面还有好几根坠落的房梁。
明桃呼吸加速,将湿布收入怀中,迅速俯下身来试图搬动这块墙板。
几根房梁极有分量,明桃费尽全力,终于将墙板和角落之间的缝隙扩大了些。
她侧头一看——果然,江遥整个人被死死压在了这个三角区域。他脸上全是黑灰,双眼紧闭,身上看起来没有烧伤的痕迹,想必是火起之前就被压在了这里。
再往下看,江遥的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被压折在胸前。明桃暗道不好,若是腿废了,江遥也没法活了。
她不敢用蛮力动这块墙板,一个人的力量也实在有限,更不敢震碎它,生怕再压到江遥其他地方。正当明桃在想用什么方法时,几个衙役也湿着全身跑了进来。
“明大人,外围火势已经处理干净,沈大人和周大人让我们进来帮忙!”
明桃赶紧让位,几人一齐合力将这块墙板从墙边“掰”倒,江遥整个人失去支撑就要往下倒,明桃急忙一只手将他接住,抱在了怀中。
一名衙役看着不省人事的江遥和他如同虾米一般弯折的腿,知道情况恐怕不容乐观,立即识趣道:“明大人,我去叫大夫!”
其他衙役暗暗交换了个眼神,大概意思是:你觉得这人还活着吗?
明桃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探江遥的鼻息——还活着!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明桃一手环住江遥的肩胛骨,一手穿过他剩余那条腿的膝弯,起身将他抱了起来,带离这间屋子。
在何玉姬家里听到望火楼的鼓声时,她一下便想到了江遥,但何玉姬一直让她相信自己,说那人绝对不会伤害她和她的师弟。
结果当她匆匆回到街上时,却见到那货郎着急忙慌地背着货担朝她而来。
方才分别之时,她拜托货郎去宅子附近帮她看看情况,若有不对便回来告诉她。
江遥,果然还是出事了。
“再坚持一下,江遥。”明桃低头看着江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