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能够即位,世人只知离不开护国将军和宰相的支持,但事实上,若没有师父请动二师父和三师父两人,那场大位之争根本不可能如此顺利地结束。
正因如此,二师父和三师父和沧源山算是断了关系。沧源山那位高人的规矩,自己的弟子可以锄奸扶弱,却不可入朝为官,更不可与权贵势力勾结,否则便要被逐出师门。
自那以后,二师父和三师父便留在了京城,和师父一起创立了金鳞楼。
这么多年,二位师父最大的遗憾便是再也不能回到沧源山。若这人所言是真,那便能了却二位师父一桩心愿,明桃心中激动,却仍然按耐住,冷静问:“你有什么证据?”
卿珩微笑道:“明姑娘,我这张脸便是证据,待二位师叔一看,真相立刻便能大白。”
明桃还要说什么,江遥的眼睛却突然动了动。
卿珩立即搭上他的脉搏,明桃则抚上他的脸,轻声唤道:“江遥,江遥?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师……师姐……”江遥缓缓睁眼,嗓音嘶哑,“我还活着?”
人醒了,那多半就是没事了。
明桃脸上关怀的神色立刻收敛了起来,语气带了丝冷漠:“再晚一点你这条腿就废了,那时候你跟死也没什么差别了。”
卿珩咳了两声,轻轻按上江遥那条折了的腿:“江公子,试着轻轻动一下,不要太剧烈。”
江遥龇牙咧嘴地动完,立刻可怜巴巴地看向明桃:“师姐……我好渴,能给点水喝吗……”
他发觉自己的嗓子是真的伤到了,只是讲了几个字便有些呼吸困难。
江遥本以为自己应该已经死了,没想到竟然还活着。师姐搬开那块墙板时,他其实已经恢复了些意识,知道是师姐将自己救了出来。
一想到自己从前还学着旁人有意无意地疏远师姐,他心里便愧疚得很。
细想想,这么多年来,师姐看似不近人情,但并不是真的死板,就他知道的,师姐无条件帮过不少师弟师妹巡夜,也帮过自己的无理请求。
但包括他在内,总把这些当成她身为师姐的包容和责任,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简直是大错特错。
明桃听到江遥的请求,心里不可思议极了:她很严肃地想让他意识到这种掉以轻心对金鳞卫来说有多致命,结果他居然想的是要喝水?
她掀开帘子看了眼,火才刚灭,外面仍是一锅乱粥,沈樾一干人等处理后续事宜都忙不过来,哪有空管他们。
倒是外头细雨绵绵,不时有雨丝斜飘进车内。
既然如此——
“喝吧,”明桃维持着掀开帘子的动作,对着江遥冷酷道,“你张嘴就行了。”
卿珩:“……”
江遥:“……”
“还知道嫌弃雨水,那就活该渴着!”明桃啪地一声摔了帘子,终究难平心中怒气,问江遥,“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要贸然进去?”
“谁知道何玉姬背后那险恶小人在里面设了什么机关?”
卿珩:怎么感觉这个险恶小人说的是自己……
“……江公子的腿应该没有大碍,只是这几个月都不能再剧烈运动。嗓音嘶哑是因为那烟有毒,导致黏膜受损,因此最近嗓子也尽量少用。”卿珩默默解释。
眼下命是保住了,但未来的命保不保得住还未知,江遥内心不安极了,嘶哑着嗓音问:“师姐,任务……”
“先别管任务了,”明桃语气严肃,“火到底是怎么起的?”
卿珩算是明白了,这里一个两个都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
“师姐,里面没有机关,只有两只木鸢。”江遥声音微弱,却很清晰。
明桃冷笑一声,看向卿珩:“你还真够阴险的,在木鸢里装炸药是吧?”
“明姑娘,那木鸢是我沧源山弟子传信防身所用,遇到危急情况,将其砸碎才会引爆其中的火药,初衷只是为了防身,绝不会自爆。”卿珩无奈问,“江公子可是损坏或重击了木鸢?”
江遥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他记得很清楚,在木鸢爆炸前,那一道炫目的白光其实持续了一下,因此他才及时避了开来,没被后面燃起的大火烧伤。
若木鸢是他特意下的机关,应该立即爆炸才对。
明桃皱眉问:“损坏木鸢?江遥,是那木鸢有什么不对吗?”
“公子只看到木鸢,却没看到侍卫吗?”
卿珩和明桃异口同声地开口问。
霎时,车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江遥环顾了一圈。
师姐盯着他,满脸不愉,这大夫盯着师姐,欲言又止,气氛着实尴尬。
江遥明白,这大夫多半就是何玉姬背后给她出谋划策的人了,眼下虽不知道师姐怎么会和他在一块说话,而不是把他吊起来拷打,但他选择相信师姐,于是坦然道:“那只木鸢会开口说话。”
江遥先回答了明桃的问题,尔后又补充道:“宅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听到这里,卿珩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明桃问他:“什么意思?你的人没有回来跟你复命?”
卿珩点了点头,“我只是吩咐他们在宅子中留下线索,能够吸引你们注意即可,他们们迟迟未回,我以为是碰上了难以脱身的事。”
江遥很疑惑:“从我跟师姐离开宅子再到我回宅子,中间那么多时间,怎么会难以脱身?”
卿珩面色越发沉重起来:“江公子所言不错,而且,木鸢十分贵重,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他们绝不会忘记随身携带的木鸢。”
“哈,”明桃冷笑一声,“这下有意思了。”
若卿珩所言不假,说明那宅子在江遥进去之前还发生了些什么,让他那两名侍卫连木鸢都来不及带走便急匆匆撤退了。
眼下的线索只有那两只木鸢,卿珩问道:“江公子说木鸢说话了,你还记得说的是什么吗?”
一般来说,木鸢可以通过调节发条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但他从未吩咐鸢卫做过这样的事,若非紧急情况,也不会有鸢卫留下信息。
“就是两个音节,听起来很像离开,离开。”
卿珩还没来得及再问,外头沈樾突然敲了敲车门:“明桃,既然江遥没事了,就让那大夫出来吧,周参急着找他手下的人,医女和这人我要一并带走。”
其实不单周参急,她也有些焦急,临近节日,官府事务繁重,一下少了那么多衙役,简直是雪上加霜。
“那些人……”卿珩还未开口解释,明桃便将他打断了:“地址,写下来。”
卿珩愣了一瞬,他确实是想说那些衙役和士兵都没事,只是被带到了另一个宅子暂且安置。
明桃想的是,他既敢明目张胆来见自己,多半没真下黑手。待他写完,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在那行地址下又补上了何玉姬的位置。
视线上瞟,明桃发现,这人的字确实很有些风骨。笔迹瘦劲,银钩铁画,有几分两位师父的影子。
看着明桃将纸折了两折递出去,却没让沈樾阻止周参带走卿晗,也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卿珩明白过来,她这是对自己不放心。
卿珩苦笑一声道:“明姑娘,此事我一定会查清楚,给你和江公子一个交代。”
“说到交代,你先交代交代你是从何得知我和江遥的身份,又是为什么要帮何玉姬,有什么目的?”明桃语气平淡,盯着卿珩的眼神却无比尖锐。
和她几番交道打下来,卿珩已经大致清楚了明桃的个性。她是警惕心极重的人,且思路十分清晰,若拿不出合理的解释,或被抓住半丝不对,他和卿晗都别想安然无恙地离开。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终归是要解释一遍的。
卿珩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说辞:“明姑娘,沧源山虽是避世之所,但还是能听到一些外界传闻。因二位师叔在金鳞楼,师父对金鳞楼的消息便格外关注一些,且明姑娘和江公子气质都很特别,辨认起来不难。至于名字——方才在外面听沈大人便是这么称呼二位的。”
明桃轻哂,不就是也有探子吗,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你既然知道你要找的二位师叔在金鳞楼,还敢妨碍金鳞卫公务?”明桃语气森冷,“你以为你们沧源山的背景是什么免死金牌?”
“什么?他是沧源山的人?”江遥越听越震惊,忍不住打岔,“这么说,他也算我们的师兄弟了?”
说罢,他又回头盯着卿珩使劲看:“你有病吧!大家既然是一条线的,你没事干嘛要给我们使绊子?楼里已经三个师弟师妹因为你挨罚了,要不是师姐,我命都差点没了,你怎么想的啊!”
明桃伸手捂了江遥的嘴,不阴不阳道:“少说点,保护嗓子。再者,谁说他跟我们是一条线了?是人是鬼都还不知道。”
这话看着是训江遥,实际上是阴阳自己,卿珩自然听得出,但能做的也只有诚恳道歉:“事出紧急,我和妹妹在金鳞楼外守了几天都没见到二位师叔,何玉姬的事又实在拖不得,只好先斩后奏,出此下策。但明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向二位师叔请罪。”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木鸢的事情我会再查,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明桃看他又是一副十分真诚的模样,心里不由冷笑,嘴上说抱歉,该利用的时候还不是毫不手软地利用。
“哪里担得起。”明桃淡淡道,“这交代留着回去对你二位师叔说吧。”
妨碍金鳞卫公务,按律当斩,可惜他有可能真是来寻二位师父的,便不能那么轻易处置。
江遥同样心里恼怒,被算计了一把,偏偏还不能动他,语气便有些不冷不热:“说什么请罪,谁敢治你的罪,那么会挑动舆情,打着替何玉姬伸冤的大旗,真治了你跟你妹妹,到时又是一顶草菅人命的帽子扣在师父头上。”
卿珩一改笑容满面的模样,正色道:“我从未想过打着什么旗帜,只是做想做的事情罢了。”
明桃丝毫不避他的眼神,冷笑问:“你什么意思?”
卿珩没回答她,而是又问道:“不知两位对何玉姬的案子了解多少?”
四目相对间,明桃突然发觉,对方的眼神中并没有任何质问的意思,他只是非常认真地在问自己:你知道其中的细枝末节吗?
她当然知道。
何玉姬所申的案子非常简单,事实也非常清楚。
若律法不为权力所变,任南越哪一位知府来判,这位宰相府的袁释公子都该是死罪难逃。不止因为他的罪行罄竹难书,更因为他实在是太蠢了——做的每一步恶事,都留下了充足的证据。
这件事要从袁释半年前游历求学时说起。
这位宰相府公子在京城的名声向来不好,因是宰相袁朗唯一的儿子,袁朗对他极为溺爱,从不求他在功名上有任何建树,只怕他活得有一丝不顺心如意。
袁释整日吃喝嫖赌,周围尽是与他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若问他治国安邦之策,这位袁公子只怕话都说不全,但若问他博戏骰子蹴鞠投壶,他便是说上两天也说不完。
但若仅是如此,袁释恐怕还不至于如此出名,最让人恶寒的,还属他的癖好——虽然宰相极力想替儿子遮掩,但袁释的断袖之癖仍然成为了京城公开的秘密。
于是,当袁释要外出求学的事传出来后,全京城的公子小姐都在背地里笑,什么求学,多半是借着游历的名头出去寻欢作乐吧。
果不其然,正如狗改不了吃屎,袁释也改不了他闲茶浪酒,卧柳眠花的性子。别家少爷外出游历,带的最多的是保护安全的侍卫,他倒好,浩浩荡荡带走了十余名京城各花楼顶出色的娈童。
显然,他不过是借着四处游历的机会换个地方花天酒地罢了。在靠近京城的城池他不敢放肆,到了远离京城的地方,他便开始为非作歹,见着美貌童男便强行占为己有,再以宰相公子的身份威逼利诱,不允许他们告官。
几乎所有人家收了银子后都会叫儿子忍下这冤屈,横竖他们斗不过宰相公子,更斗不过宰相,还不如收了这笔丰厚的银钱息事宁人。
直至袁释来到了蜀南蔚县。
在这里,他遇见了何识安,惊为天人,当下便决定与他“共度良宵”。他指使侍卫用同样的方法将何识安敲晕后绑至住所,本想像从前那样在房内点燃迷香,却觉得还是清醒更有味道,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谁知,何玉姬一家在蔚县常常与人为善,知情的邻里不忍看何识安造此一劫,虽心底惧怕,但仍然悄悄告诉了何玉姬所看到的一切。
何玉姬拎着家中的斧头便奔出了门,到了袁释所在的客栈之前,便开始疯了一般地猛砸大门。
宰相府的护卫被她不要命的举动给吓得不敢上前,又怕事情闹太大,只能急急入内禀报袁释。
袁释刚脱了外衫,正打算尽兴就被打断,下意识便要斥骂这些没用的东西,现在这个时辰,官府都闭了门户,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曾想,何识安竟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过来。
他立即开始拼尽全力地挣扎,只是,在袁释眼中,此刻的他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挣扎没有任何作用,只能让他更为兴奋。
直到被赶走的侍卫再度开始敲门,说何玉姬这个疯女人砸开了官府的门,搬了云梯,带了衙役,同她父母一道就要顺着客栈的墙爬进来了,袁释这才咒骂着停下。
虽说一个小小的蔚县知府也没那个胆子真的给他什么颜色看,但若事情闹大,父亲一定会狠狠责骂自己,袁释只得自认倒霉,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不省人事的何识安和一百两丢了出来。
既已知何家是能闹的,为了安抚,从前袁释都只给五十两,这回硬是翻了一倍,料想何家人也应当知足了,毕竟从前这些男子的父母收了银子都会息事宁人,甚至有些父母还会反过来对他感恩戴德,但出乎袁释意料的,这户衣服上满是补丁的穷人家竟敢反抗!
确保何玉姬已扶着气息奄奄的何识安走远后,何父一脚将他的银子踢了开来,举起镰刀便愤怒地冲了上去,意图对他不利,结果被他的侍卫一剑刺中,何母也在拉扯中被他的侍卫刺伤。
袁释彻底地被他眼中贱民的反抗给激怒了,他顾不得还有人在看,一声令下便将何父何母绑回了府内。
据何玉姬所说,直至第三天,她父母的尸首才于城郊被发现。尸体穿肠烂肚,尸身千疮百孔,仿佛被什么东西啃噬一般。脸面目全非,但仍能看出他们死前的痛苦与绝望。
卿珩拿出一张纸,递给明桃。
上面一条条的记录都是他的字迹:
“昭明二十三年十月二十,袁释于平城奸.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