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极深的巷子,几乎是在走进的一瞬间,明桃便察觉到了凉意。
隐隐有霉味在阴暗处散发开来,明桃抬脚一踩,便是湿滑的泥。那泥紧紧附着在鞋底,和两侧破旧院墙上长满的青苔一样令人极其不适。
洛南地处南越北侧,这样的湿润是十分罕见的。
身侧的少年边带着她往前走,边时不时往后回头看着她笑,显然对这巷子的情况并没有不满,还很高兴她能来。
一路经过许多院落后,少年终于在两扇木门前停了下来。他上前拍了拍门板,没多久便有一阵一下轻一下重的脚步声自门后响起。
木门打开,门后是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庞。
何玉姬眼神瞟过明桃紧紧攥住的双手,嘶哑着嗓子道:“先进来吧。”
她的表情平静,仿佛对明桃的到来并不意外。
明桃一路上都十分警觉,此时并未察觉到院子里有其他人的气息,这本该是个绝佳的机会,控制住何识安,威胁何玉姬说出背后之人所在之处,但在看到何玉姬的瞬间,明桃却迟疑了。
何识安加快了几步跟上姐姐,两人的身影都仿佛风吹就倒,却紧紧依偎在一起,何识安给何玉姬打着手势,何玉姬则含笑看着,不时点点头。
几人之间沉默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了进屋坐下,直到何识安兴高采烈地跑出去给明桃拿吃的,何玉姬这才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极大,越发显得形容枯槁,明明满身药味,眼神却如一潭活水,闪动着希望的光芒:“你就是金鳞卫?”
明桃并不奇怪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们姐弟连她长什么样都知道,想必是有人指点过了,于是只点点头。
她的眼神落在一旁的药罐上,盯着药罐旁那小小的石缸子和捣药杵出神良久,半晌后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一下:“能躲这么久,你们很厉害。”
师父在她之前已派了三位信部的金鳞卫,竟都没寻到她一丝踪迹,更别提她弟弟就在她身边这个消息了。
何玉姬苦笑一声:“不是我们厉害,是他厉害。”
她的眼神看向远方,明桃细细辨去,里面除了感激,竟还有一丝平静的绝望。
“他是谁?”明桃眼神锐利,紧盯着何玉姬的神情。
她和江遥一直在被人牵着鼻子走,被打乱的药方,奇怪的捣药声,消失的衙役,这些混乱的线索一半是真,一半是误导,加在一起耗费了他们巨大的人力物力,以及最宝贵的时间,在这剩下不到一半的时间里,她等于是被逼着做这人想让他们做的事。
明桃反复想了很久,这个人不但会医术,还在洛南这样的地段有两户宅子,说明此人积蓄不少,且手下能用之人很多——能阻挡十余名衙役,绝不是一个人可以办到的。
何玉姬很坦然,转头定定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他的来历。”
明桃深吸一口气,又问:“那他现在在哪?”
“我不会告诉你的,”何玉姬突然笑了,声音虚弱却坚定,“他告诉我,只要他在,你就不敢随意杀我。”
“我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只有一句话,想要我翻供,那就答应我的条件。”
明桃压下心里的烦躁,何玉姬说得对,杀了她和她弟弟再假扮成她是下下策,但凡有一个知道何玉姬底细的人存在,就会被拆穿。
待平复情绪后,她对何玉姬道:“说吧,你的条件。”
何玉姬的嘴唇微微颤抖:“我弟弟,你必须保证他安然无恙。”
“做不到,”明桃抬眼看她,语气冷静,“你的诉状里提及了你弟弟被侵犯,只要他还在一天,对他们而言就是个威胁。”
“我弟弟,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何玉姬苦笑,“你刚刚也看见了,自那件事后,他发了高烧,醒来后便再不能说话。”
明桃淡淡问:“谁能证明?谁又能保证他日后绝不会起复仇的心?”
“那人给了我一种药,我弟弟服下,他会昏迷,看上去就如死了一般。给他一笔钱,将他送去北境,这是我唯一的条件。”何玉姬眼中满是哀求。
明桃眼神漠然:“你以为事情有那么简单吗?”
“假死这种把戏,你认为能骗过谁?这是明摆着驳袁释和袁朗的面子,一旦走漏消息,或者说,一定会走漏消息,死的人就是我,”明桃声音冷静,“你可以逼我答应你,我用我的命去换你弟弟的命,但我也可以告诉你,这是下下策,北境与南越交恶,生活习惯和风土人情都大为不同,的确,袁释的手伸不到那里,但你弟弟孤身一人,你就那么放心把他放在那里吗?”
何玉姬露出一个略显凄凉的笑容:“可我能怎么办呢?我当然知道,如果袁释能死,这才是上策,但你能帮我杀了他吗?”
“你还真是敢想,”明桃嗤了一声,“既然给你撑腰的人有如此手眼通天之能,你怎么不去求他?”
“我何尝没有求过,”何玉姬喃喃道,“可他和我说,其他事情他都能帮我,唯独这件他做不到。他说,自己没法长时间停留在这,即使保护得了我们一时,也保护不了一世。”
“他已帮我许多,且不求我回报,我如何能再强求。”何玉姬脸上的神色随着回忆显得痛苦起来,“若不是他,我可能早已是尸体了。”
“那日进京之前,我拜托村里的先生给我写了状纸。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那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满心希望地跪在大理寺门前时,从没想过这世上的王法公理竟是为权力让道的。”
“我知道,是我太蠢了,我早该知道的,那畜生是宰相的儿子,我的父母弟弟于他而言不过草芥,在牢里的时候,我没有一刻不后悔。”
“我们家寒冬都舍不得用的煤块,他们直接拿起来就贴到人的身上,上一秒他们还在笑着逼问你,下一秒他们就能把针插进你的手指里。”
何玉姬红着眼,浑身都颤抖起来,仿佛又置身那地狱般的地方。
“这些我都能忍,大不了我死了,他们也再不能折磨我了,可我弟弟怎么办?这群畜生,那个畜生,他一定会斩草除根,他们一定能做出这样的事!”何玉姬几乎是有些神经质地低声重复,“我知道,这都怪我,是我太蠢,我太蠢了。我闹出这个事情,却没有想过后果,我要是不去京城闹……对,我要是忍下这口气,弟弟至少不会被我连累,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屈服,袁家他凭什么,凭什么能这样践踏我们……”
“在我以为我就要死了的时候,他救了我。他告诉我,若我想要保住弟弟的性命,就只能把这件事情闹大,闹到场面无法收拾的地步,那个时候我才会变得有价值,我才有资格去谈条件,去保住我弟弟的命,甚至于更多。”何玉姬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却好似突然喘不上气,捂住嘴猛烈地咳了几声,由指缝中渗出了点点血迹。
她抬起手时,袖子自腕间划落,露出一段遍布青紫伤痕的手臂来。
明桃盯着那段手臂,有些震惊地捏住她的手腕,食指中指处的搏动微弱至极。
种种迹象都表明,眼前女子命不久矣。
不知她到底受了多少折磨,那人虽救了她一条命,但显然仍是回天乏术。
明桃慢慢放开了她的手腕。
晨雾尽收,一阵穿堂风哗地破开了木窗,带来满室的潮湿凄凉。
一阵凉意不知不觉爬上了明桃的脊背,随着一道惊雷在窗外响起,她才惊觉,不知何时,天色竟已如此灰暗。
长久的沉默后,明桃终于再次开口:“既然是交易,那我同样有提条件的权利。”
“把他的样子画出来,和我回京城,”明桃语气平静,“我用性命担保,会让你弟弟一世平安。”
春雨绵密落下,雨水滴滴答答地砸歪了一片蕉叶,落在地上,又被匆匆而过的行人踩得四处飞溅。
洛南府旁的一处宅子对面,台阶上的货担木底被飞溅的雨水浇了个透,一旁的货郎却没有撤走的意思。
半个时辰前,他借着走街串巷的便利一路到了这里。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并没有改变他的计划,想起那位小姐的嘱咐,他一边艰难地举着厚重巨大的油纸伞护着自己的货物,一边往对面那座宅子眺望。
他一边打量着这座宅院,一边在心里嘀咕,这大门看着崭新而又厚实,上面的红漆平整而又光滑,一看便是刚造好没多久。且这里的地段极好,靠近官府,地价一定不便宜。
货郎又胡思乱想了很多,想起自己一辈子都买不起这样的宅子,不由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叹完,里面突然传来一道巨大的爆破声响。
他吓了一个激灵,不敢错眼地盯着眼前这扇红漆大门。不过片刻,便有一道极高的火焰自门后蹿出了头,随即而来的是一声比一声更高的爆炸响声,下一秒,整座宅子开始抖动起来——火舌顶着春雨,张牙舞爪地舔舐着这座宅院的每个角落。
望火楼的鼓声响彻全城,整条街都乱成了一锅粥,尖叫声此起彼伏,货郎呆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顾不得拿伞,背起担子便往反方向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