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戎撑着下巴打量着师叔,等待着他的第一个问题。

    “他怎么会心魔入体的?”郁蘅和这师侄讲话最是直接。

    当初郁蘅闭关的直接缘由,旁人都不知道,其实正是因为他试图绕开焚音去妄岩秘境时,途径离妄海进入了那处幻境。而好巧不巧的是,纪戎也在那环境中,因此幻境就照着他的模样造了个假纪戎出来,真的那个还没打过,最终被泣荣一剑穿心,打散于幻境中。

    但因为离妄海幻雾毒性大,那时候纪戎身受重伤,郁蘅把他弄出去后自己也不是很好过,又因为心魔劫在即,便选择了闭关。

    此事二人都闭口不言,可现在看来,纪戎估计还是告知了彼时应当带队去凤麟洲的宫越鞅。

    因此,郁蘅对纪戎其实也相当不满意。

    “他怎么心魔入体,我也很奇怪,因为他心魔存在多时,我也当他有秘法压制。”纪戎没去看师叔的表情,却给师叔沏了壶茶。

    “我给过他镇魔锁,你应当知晓这东西,你们怎么弄开的?”郁蘅没喝,只是玩着自己的头发。

    可不料,此物名一出,纪戎似乎也顿住了。好半天,他才揉着眉心,化去了黑眸中的震惊,突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这个东西,但我不知道他有……他没告诉我,原来是这样。”纪戎笑着笑着,无奈的摇起头,“在离妄海,我是被他打伤的,因为他不受雾毒干扰,也比我先破了幻境。”

    “你二人一起去的离妄海?”

    郁蘅动作一顿,当时问纪戎为何在此的时候,他只说自己从秘境闯出来误入。

    虽然郁蘅心下存疑,但是纪戎身兼数职惯了,孤身一人在离妄海也不奇怪。

    可若是他二人一起去,那只能是蓄谋已久。

    纪戎这才对上他的视线,眼中苦涩看的后者顿时心下一凉。

    打伤纪戎,拖住自己,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坑郁蘅闭关。

    可怎么能确保这雾毒适量,怎么能确保这幻象拦得住他?

    以身入局造幻象。

    “那个‘纪戎’是他假扮的?”合上眸子,郁蘅听见自己轻声问出早就写好答案的问题。

    “是。”纪戎点了头。

    “我估计,他本来以为,成为天魔引之后,能够将心魔化为一体,可偏生就是没有。但是不入魔,拖着怨气,他大乘期的修为不足以完成后面的事,因此才出此下策的。”

    纪戎的补充被郁蘅全部屏蔽在外,他眼前不断回放的,只有当初幻境中,泣荣稳稳当当没入‘纪戎’心口的画面。

    泣荣剑下生灵灭,宫越鞅居然就这么硬生生的扛了一剑。

    多疼啊。

    郁蘅都不敢想。

    那一下即使有镇魔锁阻挡,也足够他重伤难愈。

    难怪后来历练的任务会顺利的交给温束河。

    他真的长大了。

    “师叔。”沉默了很久很久,纪戎干涩的声音响起,却是喊出了多年未见的称呼,“他……他现在还好吗?”

    庄臣真人陨落后,纪戎把自己关在抚仙湖数月未出,后来如此怨恨郁蘅,却不如说是怨恨他自己。

    所以不管希望是否存在,纪戎从未有一天放弃过,百年来游走三界寻觅千方,为的就是搞明白事情真相,以及是否仍有一线生机。

    纪戎的话也将郁蘅喊回神,反应过来后,也不由赞许大师侄之敏锐。

    哪像楼外楼那三人,阿蛮都坐在他们面前了,还认不出来

    “无论好不好,都有我。”

    看着银白色得人影回到位置上,虽然身上带着淡淡血腥气,可也叫松鹤年心下烦躁终于抚平。

    一直折磨着自己的神识线的手,此时换到了少年屡屡发梢上,指尖所触写尽心安。

    “那便好。”

    纪戎听见自己心中大石终于落地,沉声感慨,却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抬手将一沓白色碎片呈于掌心。

    见此,郁蘅也是愣了愣,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应该早几年出山,不然这会大抵能给那孩子凑齐了。

    等师叔接过碎片,适才被无力湮没的纪戎转眼又回到了那副淡淡的疏离模样,依旧是抚仙湖顶天立地的大师兄。

    郁蘅也与他没有多言,衣袍微动就消失在主殿。

    悄然间,松鹤年的储物间中多出了几个特别的碎片,他捏着师弟头发的手微微一顿,盘算起怎么把这东西顺理成章的送出去才是。

    柳暗花不知他所想,还道是不是自己去久了,他等急了。

    可这也没办法,他早就不是什么脾气很好的人了。

    之前一直隐隐感觉事情有蹊跷,但一直没能确定。

    此番柳暗花陡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被那所谓‘天道’狠狠摆了一道。

    那之后的种种,朝圣门未开,飞升之路阻碍依旧,神龙命格依旧凶险。都是因为他此前做事留了一手,处处护着龙走,才让天道杀机未成,继续蛰伏。

    就是不知道,自己此番归来,究竟是这‘天道’又生谋划,还是真的命不该绝了。

    一想到不管是自己之前的种种机缘,还是受到的各各指引,全部都是一笔一划写好的等着他上钩。然后他真的上钩了,还搭进去一条命。他就气的肝火直冒,好端端无情道依然魔气肆溢。。

    再一想不灭峰上自己亲手划清的界限,和四季梅林中永远笑吟吟盯着自己的郁蘅,只觉万千冰丝勒的心脏跳动不能,只留断肠刺痛。

    当察觉到理智崩溃边缘游走,他不想在四人面前失态,便赶紧找地方把火发了出去,等手腕上的金丝弱弱拉扯,才回到了楼外楼。

    此生回魂之际,内察此身完美无情灵根,便以无情入道弥补了自己少缺一魄的问题。这也是柳暗花自幼便少有情绪波动的原因,旁人只道天生如此,可不知宫越鞅性格从不似这般沉默。

    摸了摸不再刺痛的心头,柳暗花确保适才随自己暴躁起来的魔气消失殆尽,才抬脚回到了阁楼中。

    云端不比九重天,仙魔之分天人永隔。即使他能够控制伴生而成的心魔,也清楚一但暴露出来,就会收到云端的围剿。

    其实没差,他们本来就在围剿柳暗花。

    迄今为止,当初那些观天而动的人已经对水流煞有所怀疑,他这儿可不能过早暴露。

    虽然师弟回到阁楼,但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只是都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三个人,把后者们看的毛骨悚然。

    三人不知他们所想,但适才传音中也敲定了接下来的行程。

    既然暗箭难防,那就想办法把暗处的人引出来。

    易言对自己这位贪得无厌的师弟还算了解,所以现下住在逐情谷的水流煞,一定还在他的监视范围内。

    易言问:“不知二位可会跟随此次四方弟子一同去花云秘境?”

    柳暗花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什么?”

    顿时,他一个反问,不只是易言,另外三人也有点沉默的看了他一眼。

    怎么突然演都不演了?

    白施怡更是后知后觉,云端现在都是些什么玩意。

    “花云秘境是此次云端的机遇,之前因为金鼎覆灭,云端灵力闭塞,近十年才隐隐有了新的秘境出现。”最后还是松鹤年好心解释了一下,还顺手给师弟倒了杯梅花酿,“楼外楼消息是真灵通,我们确实有意花云秘境,但是因为此前长老繁忙,这些事还没安排好。”

    “此次花云秘境,是云端一道劫,可究竟化福化祸,都还未定。”陆天恕略过柳暗花,强行接上话,“我怀疑此次变数应当与幕后之人有关,也与此前数次偷袭楼外楼的人有关。”

    他一说完,就看见柳暗花深吸了一口气,张口欲言,却又憋回去,深深地看了一眼算卦之人。

    不知为什么,易言感觉那眼神骂的并不好听。

    此劫确实有变数,可陆天恕不知,这变数之人就坐在他眼前。

    “自然要去,我此前修为提升滞后,还望能寻得什么灵丹妙药碰碰运气。”柳暗花也没管他们怎么想,鬼扯道。

    白施怡无言瞅了他一眼。

    “这花云秘境开的巧,估计四门应当都有大批弟子入内,怕是不少狼子野心。”易言不知化神雷劫炸天河磐的事,所以略过了道侣铁青的面色,说道,“之前我楼招待过一位小客人,虽自下界而来可天命不凡,应当也是暗中黑手的目标。此番我打算入境寻觅此人,也算是楼外楼为自己寻个良缘。”

    闻言,松鹤年突然说:“花云秘境为幻妖怨念所化,你去确实合适。”

    不等易言回话,柳暗花突然又‘啊?’了一声,似乎不大高兴:“那我不去了。”

    于是,“啊?”的变成了另外几人。

    “没事,去,我跟你一起去。”松鹤年似乎不意外他的回答,笑了笑没同意少年的做法,“不是近来心情不好吗,多出去转转,而且此次秘境应当于邙崖开启,搞不好……”

    “哦那得去了。”本来一撇嘴就准备反驳,听到松鹤年后半句话,柳暗花瞬间眉开眼笑,看的一直都盯着他的白施怡愣了一下。

    少年眉眼并不突出,不知是否真容示人,可这突然一笑却难得真诚,如初春化雪融于万物,很是悦目。

    之前听柳暗花让水流煞去逐情谷的时候,松鹤年就将他的心思拿捏得一清二楚,这个地名一出,不愁他不答应。

    “那我们到时秘境见。”

    楼外楼一聚告一段落,虽然话讲的云里雾里,可几人都搞明白了心中所想。

    他一致的略过了红袖山庄,所谓的‘窝点’之处,敲定了花云秘境再会,便是在动手地点上达成了默契。

    当然,最后走的时候,白施怡还是询问了柳暗花为何对邙崖似乎别有兴趣。

    后者依旧懒洋洋的回应,只是仰慕庄臣真人,就把大师姐草草敷衍过去了。

    “仰慕庄臣真人?”松鹤年话中揶揄。

    可无情道不为所动:“对啊,如此天骄为何不仰慕?”

    松鹤年继续揶揄:“那太巧了,我也甚是仰慕他,看来师弟与我志同道合。”

    柳暗花:……我能说不是很想要你的仰慕吗?

    二人回了少阴府,柳暗花又开始神游天外,不用想也知道,压根没从观天而得的答案中走出来。

    松鹤年也是如此,几乎寸步不离的黏在梅园中,逼得沉思之人不得不无声驱赶。

    师兄自然能看出师弟不开心,本就清冷一人与梅园静坐,虽然好一副美景,可愁绪揪心。

    所以师兄絮絮叨叨的跟他聊了很多,大多数时候都是松鹤年说,柳暗花听着。因为怕他走神,松鹤年几乎全是围绕着庄臣真人说的,那些九重天的八卦传闻,战宗种种,确实让柳暗花有点兴趣。

    毕竟他也有点好奇,自己死了之后,他们怎么评价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松鹤年‘仰慕’庄臣真的缘故,柳暗花听了半天,基本上全是好话。

    他才不信嘞,就算他生前入主青河那会,在韩阳和养心殿的造势下,都已然骂名一片,怎么可能依旧被后事追捧逸群绝伦。

    可听讲话那人笑意连连,柳暗花也不出言反驳,就静静地听着他主观的评价,扯了扯嘴角。

    也罢,仰慕自己的人能是什么坏人。

    柳暗花也主观的想。

    少年趴在自己胳膊上,虽然一直盯着松鹤年,可眼前的漆黑不知不觉中竟让他有了些疲惫。

    这是他死前就做好的决定,可如今数十载而过,今夜突然有些可惜自己目不视物,不然能好生端详这‘仰慕’自己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见柳暗花安然合眸,松鹤年也渐渐熄音,轻手轻脚将人抱上竹榻,坐在一旁浅浅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