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沈志鹏的时候,他在拘留室里双目无神。
人的精气神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还有那么一口气撑着的时候,哪怕需要应对项目出事的焦急,遮掩情人关系的紧张,沈志鹏的眼睛里藏着算计,发福的面庞皮肉紧绷着,冒出来的胡茬也不过使得那张脸的底部色素稍微暗沉了一些。
此时周平迈进拘留室,看了看对面的人,回忆了一下昨天看过的照片,小声问李澈:“组长,这就是沈志鹏?”
“是。”李澈看了眼“死人微活”状态的沈志鹏,他明明稍显臃肿的身体却硬是能看出一种干尸感,他安慰了周平一句:“没关系,你脸盲。”
不是,这是重点?
不过一夜之间,沈志鹏的半生经营崩塌得摧枯拉朽,富有层次。先是公司打爆了他的电话说新的项目当中的机密算法泄露,如今网上已经随处可见,可他的电脑与相关资料明明都放在家里无人能够取得;再是暂时结束询问,在警方的陪同下他回到公司结果直接被总部问责,发现未发布便泄密的核心数据目前为他单独管理。他无法解释自己设置了重重保密的内容为何能够一夜之间风靡网络,被各大公司直接获取,又在家里的电脑中损坏无法查询相关记录。紧接着,一觉醒来,警察敲门说在沈雨薇公寓中发现了他的指纹,认定他为本案嫌疑人。刚回来的妻子看着他被戴上手铐,将一纸离婚协议甩在他脸上。
刚过去的那三日放纵欢愉,仿佛他人生的回光返照。
“警官,”沈志鹏的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对,我认了,我知道的,我认识宋雨薇,我跟她有不正当关系,我出轨,我活该,但是我没有杀人啊。”他用双手捂住了脸,“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死了……到现在,我没必要再编些什么瞎话了……”
“我倒是愿意相信你。”李澈在取证开始以后,立刻挂上了职业性的微笑,这笑看得周平都有些发怵。“沈先生,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你说你是三月一日晚上回到鑫明楼,并在离开电梯时见到了宋雨薇,对吗?”
“是,是!她那时候还活着啊,警官,你想也明白,我都醉成那个样子了,我怎么杀人?”
沈志鹏急于辩驳,像是要在倒塌的半生中找到一个能够被证伪的支点,如是则仿佛失去的一切便能回溯。
“但是,你在说谎。”李澈方才的微笑一敛,“道路监控,万豪饭店的监控都可以证明,你跟韩翔宇是在二月二十九日聚餐喝酒。你在电梯外见到宋雨薇的时间,应该是二月二十九日晚上。宋雨薇的死亡时间却是三月一日凌晨,你有充足的作案时间。”
“二月二十九?”沈志鹏面露迷茫,“二十九……我记得,不是,我记错了?今年有二月二十九?小韩帮我做的排班轮休……我休了三天,二十九?”他的脑子转不过弯,“那,那是我记错了警官,是二十九号吗?可是,可是我一直睡在公寓里面啊,我没有杀人啊。”
“所以需要你如实说明,在二月二十九日当天,你所做的所有事情。”
“我说,我说!我那天一号,不是,二十九号,我在屋里看视频玩手机,宋雨薇来找我的时候,我当时跟她说,晚上再去她那……”
“是宋雨薇先约你见面?”
“是,她说要跟我一块儿吃饭,说事。还能说什么事,肯定是逼我离婚的事,我懒得去哄她,我就说晚上吧——到了下午的时候,小韩来约我喝酒,小韩那场面话说得好,点酒也大方,然后我不就喝多了吗。那时候小韩说他开车给我送回家,我就想着不是还得去宋雨薇那块儿吗?就给了他鑫明楼的定位,让他开过来这边了。”
“你那时候已经喝醉了?”李澈出声打断沈志鹏接下来的叙述,“你跟宋雨薇约了晚上见,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沈志鹏薅了几下他本就塌了一片的头发,“我怕她硬是要跟我说离婚的事情,那很烦。然后小韩也是真的能喝——我就没克制着。然后我到了鑫明楼,醉得太厉害了,我也没想到,就躺一会儿一下子就睡着了。”
“你直接从二月二十九日晚上九点,睡到三月一日晚上九点?”
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沈志鹏一脸茫然,那份茫然散开以后,他脸上浮现出更甚于得知宋雨薇已死时的不可置信,“我睡了一天?我感觉我平时也没有那么不能喝啊。但是警官你一定要信我,我真的是一睁眼,就是你们敲门来调查了,我中间真的一直在睡。”
*
从讯问室里出来,周平评价:“不像演的。有人偷走了他一天的时间。”
“走吧。”李澈不置可否,“去星悦湾,沈志鹏家里。结合你刚才听到的内容,看一下他家里的东西,我有些事情和猜想,才好串连在一起。”
“组长,你指的是沈志鹏放在家里那台所谓‘没有人碰过’的工作电脑吗?”
“差不多。你可以模拟设想一个半夜入室,但不敢开灯的人,在自己并不熟悉的环境中寻找特定目标物件的状态,来看看是否能对应得上。”
*
“原来是这样,那是我记错了。”韩翔宇点开了手机上的日历软件,在二月和三月的页面之间来回互切。
“只是记错了?韩翔宇,”年觉明敲了敲桌子,“不是记错了那么简单吧。你可是足足在沈志鹏的公寓里呆了超过二十四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喝多了,我还真以为我只睡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前几天轮流休假,我在家里玩了两个通宵游戏,才想起请主管吃顿饭,结果一喝多了,直接给睡过去了。”
“你之前不是还说你没喝多少吗?”
“抱歉,”韩翔宇诚恳地认错,“我当时怕说我醉驾……我就说只喝了一点,就几杯,如果,呃,是不是还要罚款什么的,那我可以补上。”
“醉驾还会根据情节处一到六个月拘役。”张怀予补充。
“啊?可是我那天也没出什么事啊——我肯定不敢喝了酒再开车了,就吊销驾照是不是就够了?”
“吊销驾照是起步。出事就属于加重情节了。”张怀予打断他的惺惺作态,“何况监控显示,三月一日零点二分,有人开走了沈志鹏的车,四点多才开回来。”
“沈主管半夜还出去开车了?”韩翔宇摇头,“我没注意到,我睡在沙发上,可能睡得太死了。”
“那就不能是你开车出去过吗?”
“不可能。我半夜如果醒过来要回家,我为什么要开沈主管的车?我肯定是打车回去。而且我都回家了,我为什么还要回来?”
不在开车这个问题上继续瞎扯,张怀予拔高了声音,“现在的情况是,你足足在鑫明楼901室的公寓沙发上睡了一整天,这就意味着,在这一天时间内,你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行踪,在事实上你具备杀害宋雨薇的时间。”
这人说话滴水不漏,那不如直接上强度,敲他一下,他眼神示意了年觉明。
“不是,警官,你这话说的。”韩翔宇有些恼怒,“我又不认识宋雨薇这个人,就只有三月一日,啊不是,是二月二十九日晚上,我看过她一眼,我为什么要杀她啊?”
反而把这句话说完,韩翔宇神色又恢复了轻松,甚至有几分自得,他取下鼻梁上的眼镜,用袖口擦了擦又戴回去。
张怀予一时间有许多诘问堵塞于喉头,但难以过了关于“动机”的牙关。
“所以,警官,”韩翔宇耸了耸肩,“你没有证据,我没有动机。”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韩翔宇没有杀人动机。没有动机倒是隐藏了一种可能——他幕后有什么人在要求他这样做,兴许就是所谓的“第三方”。
*
全是演的。
离了韩翔宇家,年觉明只得愤愤同楼下的刑警嘱咐:“盯紧一点,可千万别让他跑了。”
回到车里,张怀予和年觉明都默契地保持静默,张怀予没有发动车,年觉明也没有催。
真的这个韩翔宇肯定有问题可就是半句话都没法套出来这死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能瞎说还很难去驳他又怕他想个什么法子忽然就死了。年觉明在脑中疯狂复盘刚才的问话。要是李澈在这儿肯定三句两句就找出来他话里的漏洞给他辩个面红脖子粗的老子再给他一按这个袭警的名头不就成了也不需要什么拘捕令的回局里再慢慢审——
所以……年觉明一声叹息。
这个韩翔宇,明显是有备而来。他不但思考过警方可能的问话,回答没有破绽,只怕是仅有的一些物证,时间充分,他也已经想办法处理了。要是周平博士在,不知道能否从死者窒息性死亡可能是被掐死的这一点,去检出韩翔宇手部骨骼的——哦不对,死者头颅被菜刀砍下,这难道就是韩翔宇选择回来分尸的理由?又或者周平博士按他的手一下能看见他杀宋雨薇的时刻吗?好像说人都不行,只能是物件。而且,这个“特长”看到的东西能当做证据吗?
但是总之——张怀予一声叹息。
*
两声叹息同时响起——
“要是组长在这儿就好了……”
“要是博士在这儿就好了……”
四目相对,年觉明率先打破沉默,“我说你小子,该不会真对周平有点意思吧?”
张怀予也不藏着掖着,直接点头:“对。”
“有勇气。”年觉明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不过紧接着他又悲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总之,冰山美人没有那么好追的。”
何况他说你渴望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