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从星悦湾回来的时候,李澈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看了看号码,却发现是陈宁。
“李澈组长,你们回来了吗?刚才老王接了个纠纷调解,找我来了,说起了纠纷的其中一方是,”陈宁顿了一顿,“是你们组员,金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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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瓦西里语,是非洲大陆使用人数最多的语言之一,在东非地区使用尤为主流。自从援助非洲的项目增多,斯瓦西里语在L大学便成为了独立的专业,只不过作为小语种中的冷门,这个专业每四年一招生,每次招生也不过十来个人。
因此,整个L大学中,认识宋雨薇的人也称得上屈指可数。
“她不住学校的宿舍。”整个学校的斯瓦西里语专业学生的宿舍只有三间,其中两间为男生宿舍,剩余一间与外国语学院其他专业女生混住。
“我们也没怎么见过她,她上课都不怎么来。”
“但是她学的挺好的。我们专业没几个人,老师知道她,但是老师不管,因为她书上什么词什么句子全都会,交流也没有问题。”
“她这个人还挺奇怪,平时不怎么讲话,普通话讲的也不太行,斯瓦西里语倒是讲的标准得很。”
“宋雨薇啊。”外国语学院的辅导员倒是能说上一些,“她挺难的。当时开学的时候,就是一个人来报道。家乡看资料又偏又远,出了事情,想给她家人打电话,结果打过去发现全是空号。”
辅导员调出了宋雨薇的学生资料,“我也跟她聊过,她也不讲多少关于自己的事。她说自己在读高中的时候就离开原生家庭了,自己打零工攒钱自己读书,家里从来不联系——她还说过很怕她妈找到自己。”辅导员叹了口气,“难怪她连助学金都没有申请过,可能她当时填号码的时候就动了脑筋,然后自己乱填了个空号上来,是真的怕爹妈找过来。”
“她为什么不住在学校宿舍,选择出去租房,这样不是开销更大吗?”
“她在外面租房已经两年了,在外面租房子应该是为了方便打工,我们女生宿舍十一点就锁门了,她有时候在外面做兼职赶不回来。她啊,其实有时候不来上课,讲师也不算她的考勤,因为知道她家庭不太容易,要在外边做兼职赚生活费,加上她学也学得不错……”
门忽然被拍开,嘹亮尖锐的嗓音带着浓厚的口音如锯木一般传进办公室中所有人的耳朵。
“俺闺女呢?俺闺女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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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宋雨薇的妈就这样打了起来?”李澈赶回调解室,这里边有空嚎无泪的老妇人,无声抹着眼泪的辅导员,以及双手叉腰气宇轩昂的金菲。
“呸,宋雨薇的妈,她也配当人的妈!”金菲纵使被李澈拦着,也保持着用下巴指着依然嚎叫的老妇的动作,那老妇四肢干巴,腰腹处却像吹起来的气球一般的胀,为此时她中气十足的嚎叫提供可能性。
“上来几句话说不清楚,喊着什么女儿,要命,什么东西——还想上手动人家辅导员小姑娘。”金菲见老妇的嚎叫越发高亢,气得竖起手指指向又用上了肢体撒泼的人。“我那时候还想着跟她客气,我给人家小姑娘挡着,我挨了她几顿掐,我还好声好气地跟她讲话,你知道这个老……这个老东西说了什么吗?她说不知道头掉了的女儿弄回去能不能配阴亲!”
金菲的眼眶微红,直指向老妇的指尖微微发抖。
一瞬间,李澈似乎明白,那个不停抹眼泪的辅导员,她的泪水或许不是为了自己而流。
他转过身去,盯着地上那个撒泼的“宋雨薇的妈”,极力使得自己的语气平稳理性,眼神也一样冰冷,“我们组员在执法时有进行录像与录音,如果确认存在袭警可以实施拘留,如需进行验伤,可以要求相关赔偿。”
那老妇大约听不懂前面的,只听到像是“赔”的字眼,一骨碌翻身起来,用难懂的方言嚷着些什么。
“李警官,不打扰你们办案。”推门进来的是金菲的大哥金晖,“这件事,我来帮小妹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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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菲领着辅导员出的派出所,帮她打了车送她回去时,年轻的辅导员仍不停地抹着眼泪。
“别怕!那种东西,都不配做人,她要是还敢去学校打扰你,你直接报警。”
“谢谢,”辅导员努力地挤出笑来,“我不是怕,我、我就是泪失禁体质,我不怕的。不过,我可能年龄比你大一点,”她仍揉着发红发肿的眼睛,她说,“你也是小姑娘啊。”
“那不一样,我是警察。”
“姐,”辅导员的眼泪又滚落下来,“我能加你吗警察姐,我想跟你学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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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所了解到的关于宋雨薇的一切。”金菲不无遗憾地说,“她真的很坚强。她很早就开始想办法从家里出去,边打工边读书,就这样还能进L大学。从发现自己忽然懂得了一门非洲的语言开始,她隐瞒了关于自己的几乎一切,成功谋划了如何走出那个困住她的家庭。”金菲的目光聚焦在白板上沈志鹏的照片处,“她明明都要走出去了,直到遇见了沈志鹏。”
“你觉得,宋雨薇为什么会跟沈志鹏交往,”李澈交叉十指,眉头紧皱,“或者说,她并不知道沈志鹏有家室?”
“这个不好说,”金菲坐了下来,“但是,她到底知不知道沈志鹏有家室还跟他交往这一点吧,我感觉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宋雨薇肯定需要钱,她知道自己学的是一种非洲语言,她可能在为毕业以后去非洲做准备。”金菲的声音轻了下去。
“但我觉得,她很孤独。”
逃离家庭,奔向前途。对于宋雨薇来说,也意味着身后无人,身前未知。她仓促于人生逆旅,主动放弃过去;她行走在校园里,身边没有朋友;她奔波于生活途中,眼前没有确切的未来。
此时,沈志鹏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门忽然被推开,周平奔到桌前。
“周平,你不是……”
“组长,现场发现的宋雨薇的手机,修复到什么程度了?”
“技术部门已经完成修复工作了。手机被暴力破坏,内存卡中的部分信息还能读取。此外,还根据宋雨薇的号码核查过营业厅的通话记录,在宋雨薇的短信与通话记录中,都有沈志鹏的号码。”
“不是通话记录,也不是短信。”周平摇头,“能不能尝试恢复所有数据,尤其是手机缓存、损坏数据,不完整数据之类,花一点时间也可以,尽量去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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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以前。
“周平,你先去休息。金菲的情况我来处理。”
“没事组长,我只是……”
“你头上还有伤。”李澈下达命令从来不容置喙,“你先回到局里等一等。现在你的脸色不好,刚才看过了那么多证物,需要休息恢复一下,也要好好想一想。”
“我明白了。”
周平回到局里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面色惨白,好心的同事给他引去了休息室,还给他冲了杯温葡萄糖水。
他陷在休息室的沙发里时闭上双目,但无数的画面、场景、物件却在他脑中涌出来。
李澈头脑缜密,滴水不漏,能撬开每个活人的嘴。而他,则需要让死去的开口说话,让沉默的证物发出声响。
他想起解剖台上见到的宋雨薇。尸体脖颈处血肉模糊的断口是当时两个年轻法医研究的重点。他们分辨确认凶器的样式,想要从腐朽的皮肉与森然的白骨中找到更多的消息。他当时看了初步的尸检报告,看了胃内容物分析的结果,于是给出了死亡时间的判断。
至于死因……
而那时,那颗头颅孤独地游离在身体之外,在移动推车上,在闭目眺望。
最终,在这颗孤独头颅的眼睛里,通过球结膜下出血的痕迹,他们确定了死者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但是,如今想来,似乎还有什么被忽略的东西,是死者想要告诉他们的?
会与沈志鹏有关吗?
但如果是沈志鹏……刚才在星悦湾,他确实“看”到了好些东西被翻开然后复原,沈志鹏的电脑也被挪动过再放回原处——加上沈志鹏提到,他电脑中的部分资料被损坏。但这又如何,这只能说明有人潜入过他家里动过他的电脑,自己所“看”到的东西还不能被当做证据采纳。
等下。
周平睁开眼睛。他猛然从沙发上坐直,大概是因为坐得急,脑子像猛地被扯了一样的疼,让他扶着伤口处缓了一会儿。
数据的销毁可以用上程序,故而沈志鹏电脑中的资料被人损毁无法恢复,电脑完好地归于原处。那什么时候,才需要用上物理的手段去“销毁”呢?
宋雨薇那部被暴力破坏,从中间折断的手机——他们所有人,尤其是他自己,认为那是“第三方”为了无穷符号的昭示,在杀人分尸完成以后,在凶手完成了一切伪装以后,才由“第三方”的人悄悄潜入,故意找出来,损坏主体,保留无穷符号的装饰,扔进电梯里的。
那如果,本来就没有“第三方”呢?
凶手有不得已的原由,要毁掉宋雨薇的手机。不像是沈志鹏的电脑中的资料可以删去或者损毁,宋雨薇的手机当时已经无法操作。是因为手机没电,或是宋雨薇已被分尸?但是为什么时间那么紧急,手段那么粗暴直接?难道说手机是在……
“博士,我刚听说你不舒服在这里休息,怎么样,好些了吗?”
“我去找组长……”推门进来的是张怀予,周平从沙发上站起来时身形晃了晃,张怀予赶忙上前一步扶稳了,“我刚刚忽然想到,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细节,是因为我先入为主了……”
他借着张怀予的胳膊才站稳了,眼前的人影略有些模糊,但是他听到对方的声音急切地唤了他几声,“博士?博士,还好吧,别急,我扶你过去……”
“多谢,我没事。”他抽回自己被张怀予扶住的手臂,绕开他,奔向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