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八十年,冬。
京城大雪纷飞,雪花飘散而落,几乎迷花了所有人的眼。
圣上从十月初就一直病重,朝中之事全交给太子殿下打理。
在太子的铁血手腕下,他把朝中大臣所有人的罪证摊开,凡是涉及到的人都被抄家灭族,亦或者是被流放。
黑暗的世界出现裂缝,百姓们窥见了明媚刺眼的光亮,他们歌颂着太子殿下的英勇和无私,唾弃着奸臣的不作为和贪赃枉法。
两年时间,京城东街菜市场的血腥气就没散去过,唯恐死人怨气经久不散,听说国师还亲自去作了法。
五皇子在皇上跟前侍疾,所有人这才明白,皇上真正选好的储君是五皇子。
而六皇子,不过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一把为储君开疆扩土的刀、一把为储君肃清朝堂的刀!
被关在牢狱中的罪臣听闻这个消息,仰天大笑起来,多是嘲讽太子白费心思。
无论是这段时间支持太子的黎民百姓,还是朝中被太子提拔上来的人,都在心中为太子感到惋惜。
而他们惋惜的同时,也在心疼着这位太子。太子为国为民,为燕国不惜得罪权贵世家,却没想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他们想做些什么,可这种关头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边看着一边做着手里的活。
而太子这个当事人对此丝毫不在意,他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狐氅,提着长剑踏进东宫,时藏沉默着不远不近跟着。
殿里烧着地龙,桌上摆满着热气腾腾的吃食,多是羊肉及姜汤。
林常怀穿着一身暗红狐裘衣袍,头戴青色发冠,双手放在手炉里,窝在轮椅上半阖着眼等待着。
他腿上搭了条暖膝,整个人有着一股慵懒的舒服劲儿。
燕危走进去时,一股刺骨的寒风被卷进来,林常怀一下子清醒过来,眸中带着无奈。
“外面很冷,快来暖暖手。”林常怀连忙把手炉递过去,触碰到他冰冷的手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抱怨道:“这么冷的天,也就只有你还把手露在外面。”
燕危往后退了一步,抱着手炉在凳子上坐下,说话时还有些许的白雾,“这个冬天很严寒,也不知有多少人要冻死在这冬季里。”
“现在咱们也管不了那么多,目前形势严峻,先把这边的事情做好。”林常怀叹了口气,眉头拧在一起,“我爹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出现,他带着人离京,在外头做着利民的事呢,你也别太担心。”
毕竟民是国之根本,如若死去的人太多,那这个国也将会走向灭亡。
“九皇子那边如何?”林常怀询问起九皇子的事情,“有太傅,太保和詹事辅佐他,教导他。他如今离开你,也能独当一面了吧?”
等手差不多回暖了,燕危把长剑立在桌侧,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姜汤。
胃里瞬间暖洋洋一片,好似连身上的寒气都被瞬间驱散,他才淡淡开口,“他是个聪明人,教导将近两年的时间,如果还不能独自面对这些风云诡谲,那他也没这资格做这燕国的君王。”
他说话时犀利看似刻薄,可他言语中却带着赞赏,那就说明九皇子已经具备一个帝王的资格了。
林常怀笑了笑,询问着接下来的计划,“我的人以及无归的人都已准备妥当,什么时候行动?”
这个节骨眼上,皇帝虽卧病在床,但他让五皇子侍疾,显然是有什么谋划是他们不知道的。
养心殿守卫森严,除了五皇子外,就连皇后都无法觐见,更别提其他人了。
燕危放下空碗,身上出了些热汗,往后一靠,“待会我会去见一面青昭华。”
自长平山回来后,青昭华算是被打入冷宫,叫人来请了他几次,他都没去。
现在,也该去见见对方了。
林常怀略显惊讶,眉头微蹙着,“这种时候,你去见青昭华做什么?看样子,青昭华不像是能威胁到五皇子的存在。”
毕竟是生母,燕危也不好做什么,只是去见见戳破一下伪装的身份罢了。
而这身份上带来的消息,想必也能打击到皇帝和五皇子。
“去见青昭华,然后去见皇上,自然能让时局改变。”燕危休息得差不多了,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你不用特意等我,今夜或许会发生点什么,你也做好准备。”燕危想了想,还是提了一嘴。
林常怀很是震惊,温润的眼眸稍稍瞪大,“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还能影响到如今的局势?莫不是青昭华的身份……”
他瞪大眼睛,瞳孔放大,“不是真像我猜测的那样吧?”
燕危眉梢微挑,夹起的肉转了个方向放在他面前的碗里,“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好好吃饭,别问这些了。”
好不容易有个放松的机会,老是问些朝中之事,让人心里挺不爱听的。
林常怀闭嘴不再过问,而是低头和他一起享受起这片刻的相处时光。
*
屋檐上结了冰棱,红墙高瓦被雪白覆盖,燕危带着时藏走进青昭华的住处时,被这里的冷清给惊了一下。
青昭华以往是贵妃时,伺候的宫女与太监多不胜数,无论是穿的还是吃的,都是顶顶好的。
而今青昭华的住处不但冷清没什么人伺候,就连主殿中烧的炭都不怎么暖。
似是知道燕危会来,青昭华浑身情绪低沉,素白的脸上不着一点妆容,裹着一床被子坐在炭火前。
听见脚步声,她声音沙哑,“你来了。”
燕危站在门口的位置,高大的身形几乎挡住了全部的亮光,殿中暗沉一片。
小初哆嗦着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随后往后退去沉默着站在青昭华身侧,汲取着那丝微弱的暖意。
燕危摸着长剑的剑柄,语气冷漠,“五皇子如今在皇上身边侍疾,想必你心中是很欣喜的。谋划的一切终将成事实,也不枉费你这么多年的筹谋了。”
青昭华脸上的神情僵住,眸深似海,“所以,你今天来找我,是因为这件事?”
燕危盯着她的脸,唇边笑意加深,“想必您在这宫中,无人知其你的身份吧?”
青昭华脸色冷下来,垂落眼帘盯着明亮的炭火,声音尖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你知道。”燕危冷冰冰道:“你十岁入宫,同年青家一家死于非命,而你却还好端端的在宫中过得顺风顺水。在这其中,北青国的暗探为你扫清一切障碍,但随着你的身份越来越高,你渐渐培养自己的势力,杀掉北青国的暗探,彻底成为燕国人。”
随着秘密被揭开,小初瞪大眼睛,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而青昭华则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连神情都没变一下。
或许是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也或许是明明清除掉知道她身份的人,却没想到还是被人给挖了出来,不知作何反应。
“你诞下双生子,燕濯顺风顺水活着,而我却被下令处死。但你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我活了下来,培养我成为死士,做你们母子手里的刀。”燕危诉说着,没有一点波澜。
就好似在说着旁人的人生一样,他本人压根就不在意这些。
“你不会想到,我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在你派我去燕濯身边保护他的时候,其实是我最想杀他的时候。”燕危盯着青昭华的脸,“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要留下我呢?”
“早知你如此作为,我就应该掐死你!”青昭华面目狰狞,一把甩开身上的被褥,站起身来目光狠厉,“你是我生下来的,你本该被你父皇下令处死,是我让你活了下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应该感激我留你一命!”
在长平山时,她就知道事情脱离了掌控,如今这个被她掌控着的孩子,站在这里面无表情说出一切事实。
对啊,她十岁离家,离开自己的故土,成为暗探远赴他国,一生被困在这深宫,一生被折磨,
她有什么错?她只是想为自己争取活路而已,她只是想摆脱身上的枷锁而已。
“有没有一种可能。”燕危直视她的目光,语气淡漠,“或许对于曾经的我来说,死亡对我未必不是解脱。你留下我,不过是因为你想利用我,因为你是我生母,你觉得你掌控了我了一切,我无法反抗你。”
“可无论是谁,在牙牙学语时或许能按照大人的意愿去做,也不会违抗大人的命令。可当他长大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时,他会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见解,他会不顾一切摆脱你。”燕危神情冷静,语气冰冷,“就像你竭力想摆脱暗探的身份一样。”
燕危话语一转,“你知道十五死了吗?”
青昭华愣了一下,一时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凌厉道:“他是北青国暗探,可恨我竟没有早些发现,让他留你一命到现在。”
十五是她的暗探,是她早年间在民间选拔出来的人,培养他成为死士,为她卖命。
可随着她被皇上贬低身份,身边的死士皆被皇上拔除,后来暗探十五不知所踪。
她当然有听说过,那个胆大的暗探十五,竟在这森严的皇宫里,去刺杀一国之君。
青昭华笑起来,眼角流下泪痕,“可恨我算尽一切,却没想到一切都毁在你的手中。”
她转头死死盯着燕危,眼底满是悔恨,“早知你如此不受控制,我当初就不应该留你性命!”
她摊开双臂,脸上还带着那丝唾手可得的无上权利,“濯儿成为一国之君,而我会是这深宫里最大的一人,我是太后,哈哈哈哈哈……”
“可如今,这一切都被你给毁了!都被你给毁了!”青昭华字字泣血,恨不得让眼前这人从来没有出生过。
燕危神情平淡,无情地戳破她的幻想,“很可惜,一切都晚了。”
“十五曾告诉我,他来自北青国,家中有一妹妹,他是为妹妹而来。”燕危盯着青昭华渐渐凝固的脸色,道:“他说他别无选择,命数如此,他对我大抵是爱屋及乌吧。”
燕危转身,侧头瞥向身后,“死士一号早已死在乱葬岗,连带着真正的“六皇子”也死在那场极刑中。而我,是从土里钻出来的“恶鬼”。”
“燕濯不会成为一国之君,毕竟“我”承受的一切,都将会在他的身上讨回来。我是皇上亲封的太子,一国之君该由我来选,而不是旁人。”
直到燕危的身影消失不见,直到硕大的风雪声簌簌而响,身体僵硬麻木的青昭华才回过神来。
她转头看向缩成一团的小初,忙不迭跑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嘴唇哆嗦道:“他刚刚说什么?他刚刚说十五……说十五……”
心中一阵绞痛,青昭华张了张嘴,只觉得疼到难以呼吸。
她双手攥紧小初的肩膀,目光骇人,“他刚刚说十五怎么了?”
小初害怕到发抖,颤颤巍巍回答:“十五……十五刺杀皇上……被……被乱箭射死……”
十五刺杀皇上,被乱箭射死!
“哈哈哈哈哈哈……”青昭华大笑起来,双眼猩红,“好!好!好一个燕危!好一个北青国!好一个十五!”
小初连滚带爬跑出去,大脑空白一片,最后只剩下那双猩红的眼睛和大笑。
“娘娘疯了,来人啊,娘娘疯了。”
“放我出去,娘娘疯了,来人啊,娘娘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