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厅内霎时一静,唯有铁链碰撞在一起的声响格外刺耳。

    “告发”二字进入众人耳中,唯有太守府三人心下波动,其余人员皆明晃晃地盯着他们。

    那八字胡的刘长史扯了扯高阁的衣袖,不自觉扯了扯高阁的衣袖,眼神闪烁间透出几分惶急。高阁却神色不动,只微微垂眸,袖口一拂,不轻不重地将其手挡开。到底是做幕僚的,他面上仍是一派沉稳。

    子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仍是慢条斯理的模样。

    赵书淮正眼瞧了瞧地上的何尘劳,瞥向子竞时眼神多了分难以压制的狠厉,拉长音调:“校尉…这是何意?”

    子竞从容起身:“太守说笑了,我能有何意。只不过何郎君为了减刑,自请要戴罪立功,说要…揪出一条更大的鱼来。”

    他回坐到赵书淮对面的官帽椅上,端起手边的白瓷茶碗,放到鼻尖儿地下闻了闻:“功必赏,罪必罚。既然何郎君要以功抵过,为了北邺的清明,我岂能辜负这番忠心?”

    “何家的案子已经审完,这何尘劳要是真有甚么把柄,他为何不早说,反而要放到今日?更何况……”赵书淮盘着手上的驼骨鎏金佛珠,斜眼睨着对面的子竞:“一个戴罪之人,为了活命,攀咬他人也是常事。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而且,今日本官特来澄清与何仁之一案的干系,校尉却特意将这丧家之犬带到本官面前。”

    “校尉莫非是想说,他要告发的人——是本官?”

    堂厅内一派静默,众人目光皆聚集在子竞身上。

    有人自揭答案谜底,子竞不用再多费口舌。

    屋外狂风呼啸,吹得窗棂作响,烛火摇曳着,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浅啜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冰凉的视线微带笑意,望着对方傲气十足的面容:“久闻太守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啪的一声,那刘长史绕到子竞面前,猛拍了下桌子,为自己的主人鸣不平:“我家太守清正廉明,校尉放着我等整理好的文册不查,却弄了个囚犯前来,这分明是不相信我们!”

    说着,那刘长史凑近他,眼眯着压低声调道:“你个瓮牖绳枢之子,要想清楚了,诬告朝廷命官,亲王之子,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句“瓮牖绳枢之子”刚脱口,高阁脸色骤变,立即上前拽住刘长史的衣袖:“长史!长史慎言……”

    他手上力道很重,硬是将人往后拖了半步,转身朝子竞深深一揖,声调包含歉意道:“校尉明鉴。刘长史这也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才说了不该说的话……绝非有意冒犯大人门楣。望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他计较。”

    尾音结束的同时,高阁偷眼瞥向子竞,见对方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瞧不出是喜是怒。

    窗外忽地滚过一道闷雷,震得天好似要裂开一般。

    刘长史此时还未醒过神来,他明知刚才这话说得有多重,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甩开高阁的手,那表情恰有责怪对方拉他之意。

    赵书淮的嗅觉,远远不及他的幕僚。

    他靠在座椅上,斥责着高阁大惊小怪,含沙射影地说:“高幕僚不用这般紧张,我们长史说的也并未有错嘛,话是难听了些,但校尉出身是不高,他也没说胡话不是。”

    看赵书淮如此愚笨,瞧不清局势,看不出眼前这位是个不惧强权,甚至会不顾一切动刀的人物,还继续耍官威。高阁垂下眼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懊恼与焦躁,心中不禁痛骂这两人一番,若早知今日要为其收拾残局,一年多前便是刀架在脖子上断不会踏入太守府半步。

    但不满归不满,该办的事还是要办,他如今跟赵书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他暗自调息,将满腹牢骚强压下去,整了整衣冠再度上前。想要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刚拱手作揖,嘴里的劝慰的话一个字未来得及说。

    子竞忽然轻笑一声,骨骼凸出的指节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轻笑道:“太守大人说的是,刘长史说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说着,他站起身朝高阁身后的刘长史走去:“没有问题,但我有一问想要问问长史大人?”

    “校尉有话快问,但我不一定能回答。”那刘长史仍然傲气。

    听见这话,身为同僚的高阁不禁皱眉,他静静看着距离他一步之遥的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谢骋看出了子竞的意图,卢近侍想为自己少主出头,恨不得一刀上去劈了那尖嘴猴腮的太守府长史,却被谢骋按住。

    刘长史话音刚落地。子竞口中平淡道:“当然,我也没指望长史能回答。”

    刘长史一脸扬扬得意,以为自己压制住了堂堂玄策军校尉,在自己主子那儿又博得了面子,等回去,一定会受到赏赐。

    “看来校尉……”他正说着,子竞神色不动,抽出一旁守卫身上的刀,众人还未看清动作,只见寒光乍现,刀光一闪,一阵温热的血液喷洒而出,不知甚么东西骨碌碌滚过地面,直撞到门槛下方才停住。

    待血雾散尽,众人定睛一看,满目骇然。那门槛边不是其他东西,正是方才还在说话的刘长史的头颅。

    那头颅瞠目张口、须发染血的,样子甚是可怖。

    自己的人在面前身首分离,被喷了一身鲜血的赵书淮怔住久久未动,尸体在他面前轰然倒下,断颈处仍汩汩涌出鲜血,流过花色鲜艳的毛织地毯,在地面上蜿蜒成刺目的红。

    这一幕吓得跪在地上的何尘劳大叫一声,他想要逃离,却被押送他的守卫死死按住。

    赵书淮僵在座位上,脸色煞白,官衣袍前襟被血液浸透。他唇瓣打着颤,垂在袖中的手指也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显然被吓得不轻。

    一旁立着的高阁袍前襟溅着几滴殷红,在素色衣料上格外刺目。他盯着那几滴渐渐晕开的血迹,喉间发紧,连呼吸都滞住。

    约是听到了何尘劳的叫喊声,庭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与甲胄碰撞的声音,太守府的随从刚冲到堂厅十来米外,便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千洲铁骑团团围住。

    “你…你这杂碎……”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的赵书淮,声调全然没了方才的趾高气昂,只剩下魂飞胆破的惊惶:“你竟然敢、敢杀我府上的人?!”

    子竞手中长刀犹自滴着血,他瞥了赵书淮一眼,语气神色平静极了:“是甚么给了太守错觉,觉得我不敢杀。”

    他将手中的刀反手入鞘,看到自己身上没有沾到血,他终是开心了点儿。转回身去,把那杯没有喝完的茶一饮而尽。

    又提起青壶兀自给自己斟了杯茶后,他转眸看向赵书淮:“太守御下不严,我看你们太守府的人都不会好好说话,因而小小教训一下。”

    赵书淮面上剧烈抽搐着,他张了张嘴,喉间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固然依仗自己的血统跋扈惯了,有人在他面前也不敬过,但没有人敢胆大妄为到这样地步,当他面杀他的人。

    子竞见他惊恐的模样,冷然轻嗤了声,继而坐下:“现在…能好好说话了?”

    恐没见过如此场面,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赵书淮原想踩在他头上,用些早就对好账的册子糊弄一番,顺便还想拖延时间,等着那道救命符来,好把这些麻烦都解决掉。

    却未曾想,眼前人如此狂妄大胆。高阁在一边跟他示意,示意他不要冲动。

    赵书淮不得不先忍下这口气,心自暗想,这笔账,他迟早跟他算。

    面对子竞发问,他语气仍是不够低顺,但比之前好了许多:“校尉想要本官说甚么?”

    “当然是说你,卖国通敌,与你岳丈相互勾结,私相授受,草菅人命,欺压百姓一事。”

    子竞抬手,谢骋立即从怀中取出一封朱漆密信,恭敬递上。他长指夹着那薄薄的信笺,在满堂血腥中晃了晃,蜡封上的太守印鉴在烛光下依稀可辨:“这里面,是你伙同何仁之通敌叛国的铁证,信里面,你命何仁之将郡中替换下来的旧器械,以黄金千两的价格卖给柔然、休屠汗国等,另外,你吩咐他将收来的黄金熔铸成马蹄金,与上次卖粮草给那些部落的钱财,一并运到太守府。”

    “污蔑!你这是污蔑!”赵书淮猛然站起:“我从未写过这样的信给何仁之,你从哪里弄来这样的信,这根本不可能是我写的!”

    “哦?”子竞瞥向地上的何尘劳:“这封信可是何郎君交给我的,他愿意以此信,换自己一线生机,至于真假……何郎君应该比我清楚,你说是不是,何郎君?”

    何尘劳身体剧烈抖动着,往日嚣张跋扈的县令之子,这会儿像个过街老鼠,恨不得将头低到土里去,额头紧贴着伤痕累累的手背,声音嘶哑:“大、大人明鉴……那信上的印鉴、笔迹……都是、是下官亲眼看着太守所盖,亲笔所写,不信的话,大人可以叫人.来验证……”

    “胡说!你这贱人竟敢污蔑本官!”赵书淮气急。扑过去面目狰狞掐住何尘劳的脖子,全然不顾满手沾染的血污,“是谁指使你的,是不是你爹?!”

    “咳咳……”何尘劳被掐得满目通红,眼看快要喘不过气来。

    子竞冷眼看着赵书淮狼狈扑来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抬脚便踹在他肩上。这一脚力道极重,赵书淮闷哼一声,整个人翻滚出去,发顶金冠歪斜,发髻散乱。

    高阁见状,顾不得自己衣袍上的血迹,赶忙冲上前去搀扶,口中低声道:“大人!大人当心……”

    赵书淮被扶起时,恰好看到距离他极近的头颅,吓得他脸色惨白,嘴唇颤抖。

    他指着子竞厉声道:“你、你敢如此对待本官,本官乃燕王之子,你有几个脑袋能掉!”

    子竞嗤笑一声,语气轻慢,居高临下道:“我杀的就是燕王之子,我的脑袋有几个能掉尚且不论,可太守你的脑袋,很快就要保不住。”

    “这信不是出自我手,你没有确切证据就想缉拿我,简直痴心妄想。”赵书淮从地上被扶着站起,他盯着子竞道:“你虽奉桓恂之命,但要治我,也得问问刺史,你如今想将我捉拿归案,也得看看刺史怎么想。”

    子竞森然道:“赵太守似乎忘了,桓帅持节西北,有先斩后奏之权,即便是刺史,也无权管辖。而我如统帅亲临,杀你这样的蛀虫,绰绰有余。”

    子竞直起身,懒懒地挥了挥手:“来人,把赵大人请去牢狱,好好招待,看看他,能不能想起自己到底跟何仁之一案有无关系。”

    守卫听命,旋即上前准备捉拿赵书淮。

    知道这不是儿戏,他此刻才领悟到眼前人有多胆大,他不敢赌自己进了牢房还能不能活着出来,他一把甩开高阁搀扶的手,眼睛露着凶光,说道:“我已向朝廷请了圣旨,无论我犯有甚么罪,都要引回诏狱受审,你不能将我羁押在此!”

    地方官员携兵这样等同谋反的事,赵书淮还是不敢去做。高阁也觉得此举太冒险,外加玄策军背后靠的是严岳,赵书淮目中无人,但高阁内心很清楚,到时对方若是来清算,他们这样的棋子,只会成为其罪羔羊。

    因而,他在让赵书淮来怀远拖时间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早在何仁之下牢时,他已修书一封,拖燕王要道圣旨来救赵书淮回去。

    只要回到朝廷,离开玄策军势力,至少不用死。太皇太后又宠爱燕王,让其说说情,错误都推到何家头上,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

    子竞漠然未语,谢骋跟卢近侍都等着他的口谕,只要他下令,他们会誓死遵从。

    赵书淮以为面前的人不说话,是在踌躇忧虑。自以为自己有优势,他走到子竞跟前道:“你以为就凭你,能为怀远掀开一片青天,弄个假密信,就想置我于死地。”

    他面露恶气:“做梦!”

    子竞凉凉看着面前人半晌,笑了声:“真的就是真的,哪里来的假信。更何况……”他眯了眯眼道:“伪造假信件定罪,你不是最拿手。”

    他一句话说的赵书淮一愣,为官多年,他唯一一次,伪造信件,便是在数年前杨家那场灭门案里。

    可……面前的人,怎会知道这件事。

    为了让他想起旧事,子竞继续道:“犯下滔天惨案,你还能活这么久,老天对你太仁慈了?”

    此话一出,赵书淮怔愣半晌,才恍然大悟:“本官就说,你怎对我紧抓不放,原来……原来你是找我报仇来了。”

    子竞盯着这张日夜在他脑海里浮现的脸,回道:“报仇?报什么仇?”

    见他不想承认,赵书淮知道此地不能再久留,他不再跟他多言,作势要走。

    他脚刚动一步,子竞径直拔出守卫身上的刀,冷刃一闪,赵书淮发冠应声坠地。

    紧接着,他手里的刀已抵上对方咽喉:“赵太守,再走一步,我手里的刀,可不认人。”

    赵书淮额上冷汗涔涔,身体发抖道:“桓子竞!你敢动我,我父王不会放过你!”

    高阁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校尉大人,万事好商量。刀剑无眼,伤了和气反倒不美。”

    赵书淮正继续想放狠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道高声禀报:“圣旨到——”

    这声宣召宛若天籁,赵书淮好似见到了救星。他扭头睨视子竞,言语讥诮:“听见没有桓校尉,圣旨到了!现在你想杀我,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子竞薄唇紧抿,眸中寒光凛冽。

    考虑到圣旨已来,纵然有千般不愿,为了子竞不祸事缠身,谢骋还是上前一步:“大人,圣旨既到,我们还是速去接旨为妥。”

    他将这些话都听见耳里,但眼前却是鲜血染红地上的泥土,无数尸体凌乱倒在一起的画面,尸横遍野的惨状。

    那些挥之不去的过往,与眼前这张嚣张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赵书淮依旧在源源不断挑衅。

    风声雷声交错间,原本趾高气扬的他突然捂住脖颈,惊恐地瞪大双眼,捂着脖子踉跄往院子里退。

    他带血的手指着面目峻冷的人:“你、你……圣旨……”

    屋内人一片骇然,庭院里的人马也惊惧不已。

    跟着对方的步伐,子竞慢悠悠走到门外,赵书淮没走几步,终是扑通一声栽倒在石阶之下。

    高阁“圣旨”两字,只出来了第一个,便再没了声音,怔怔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子竞垂眸睥睨着那具抽搐了几下,接着僵直的尸体,兀然朝他咧嘴一笑:“圣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