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有三说,少说为妙。
子竞一句话,明显跟此言论毫无瓜葛。
府衙堂厅宽敞,容易显得冷清。他的言语,倒教这份冷清,更加瘆了几分。
厅中寥寥六人,子竞身边左右站着的谢骋、卢近侍,赵书淮身后的高阁,以及那脸肿得跟核桃似的太守府长史。
这几人唯有前两个面色沉稳,后头两个,只有刘长史听见子竞的话,脸色说不上好看。
高阁而是面无表情,甚至嘴角存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被打了也不安生的刘长史,口出狂言,口齿不清道:“桓校尉这是何意,校尉……要杀何人呐?”
恐是料定了子竞只会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不敢当面应答。
北邺这样阶级固化的大国,无人敢对高于自己阶级的人,说些以下犯上的言论,那跟找死无二。
不知是不是记忆力不好,这刘长史似乎忘了方才在大门外一幕。
要说以下犯上,从最开始,距离他不远的人,早就将这个词付诸行动。
这刘长史话一说完,卢近侍一个冷眉横过去,手掌压着的刀柄蠢蠢欲动。
吓得后者往后一缩,刚才巴掌落在脸上的痛意,让他心中不得不怯懦三分。
一个给人看门的敢在他面前叫嚣,子竞唇边笑意不深,给人一种怪好相处的意味。
身为那人其主的赵书淮,一言不发。
一言不发,有时难说不是默许。
高阁到底会来事儿些。他从子竞将何家人说问罪就问罪,一系列证据又齐全,背后地里没早做好完全之法,不会速度如此之快。
而后又从子竞又不畏天家威严,派人问询亲王之子,在其抗命,不但不退缩,后迎难而上,遣人前去捉拿。
这一系列事情中,足以窥见这年少轻狂校尉的凛凛威风。
高阁与他那些只知逞能蛮干的同僚截然不同。他喜欢审时度势,遇事爱权衡利弊,因势利导。面对不同的情势,有不同分析。这份洞察先机的智慧与随机应变的能力,正是赵书淮看中他的原因。
对待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对待方式,“对症下药”,才是行走于官场的万全之法。
高阁深谙此要义,他说话自然比那刘长史聪明些:“民间之前流传,沙场出身的基本胸无点墨。今日得见校尉,才知晓此言定乃谬论。”
“‘天黑乃是杀人好时辰’…某记得,《包待制智赚灰栏记》也有类似之言。”他语气略有敬佩之意:“校尉引经据典,可见不但会带兵打仗,还深谙文墨之道。”
对于这般吹捧,向来不屑于此的子竞没有出口讥讽,只是道:“高幕僚说话果然令人清耳悦心,怪不得能得太守青睐。”
高阁拱手客套道:“校尉谬赞,某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表面虽说着话,他没有忘记今日自己来的目的。
许是暗自观察此刻闲散坐在榻上的人,心情不错,他趁热打铁道:“恕在下多言,今日我家主上前来,正是要跟校尉说明何仁之一事。”
“哦?”子竞尾音微扬,像是对他说的话很有兴趣,放下踩在塌沿边的脚,身体前倾:“怎么个说明法儿?幕僚说来让本官听听。”
高阁与赵书淮交换了个眼色,寸刻过后,又换上那副侃然正色的神态:“何仁之卖国通敌,枉法营私,贪财好贿,此事太守一概不知,望校尉明察!”
一概不知,这个词一出现,子竞晓得赵书淮打算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更准确点来说,他赵书淮从很早之前打的就是该主意。
口说无凭,到底不能说服众人。
高阁手往前一挥,堂厅外面的随从会意,忙抬着一个箱子上前,放在堂厅中央。
子竞目光掠过那漆木方箱,撩起眼皮:“这里面装得何物?”
高阁行礼道:“回校尉,该箱子里装的都是何仁之调任以来,太守所批的全部册子。包含历年税册、丁口簿录、刑狱卷宗、田亩勘合,乃至驿传支用、官仓出入等一应事务册籍,皆在此中。太守大人每项批红皆依律照章,印信齐备,程序无差。这些文书可以证明,太守与何仁之案并无干系,还望校尉查证。”
他略作停顿,又补充道:“何仁之虽为太守下属,但其所犯之事皆系私自作为。太守大人日常批文处事,皆恪守官箴,无一逾矩。今将全套文册呈上,供校尉明察之后,还太守一个清白,亦可解除双方之间的误会。”
子竞垂眸看着那箱子。未待他说话,赵书淮朝地上啐了口茶叶,正眼不看他道:“晓得小校尉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得杀杀人,给你主子立立威风。”
“何仁之虽是我岳丈,但我身为皇亲,怎会包庇一个卖国求荣之徒,损害北邺江山的事,任何人都有可能去做,唯独我不会。”
他说的义正言辞:“校尉因这层亲戚之情怀疑我,我没甚么好说,而今证据都在此箱之中,校尉说我和何家共谋税银,亲自翻开那些个税册去查便是,看看是真是假。”
“至于……小校尉手下人说的那些珠宝黄金,我还是那句话,这都是别人给我的生辰贺礼,我也从未因为不得已收了礼,就替他们办事儿。”
赵书淮拖着腔调道:“因而……我和那些人之间,不存在私相授受,更不存在贪污此类的事。”
门外的天光越来越暗,狂风卷着庭院里的树木哗哗作响,黑云翻墨,堂内愈发晦暗。
屋内光线不明朗,两三个婢子轻脚碎步而来,点燃了铜烛台上的长蜡。
赵书淮说完,谢骋目光转向少年,似在询问要不要去查箱子里的东西。
但东西既然能摆在这儿,十有八九该对的账已经对好,不会有纰漏存在。
明知这是一箱没有问题的文册,按规矩,他们哪怕是走个过程,也得去翻一翻。
可…那是按规矩。
不凑巧,他桓恂不是个喜欢按规矩办事儿的人。
说完了该说的话,太守府等人,都在等着他怎么回应。
坐得久了,他慵懒伸了个懒腰,左右活动了两下颈骨,这才不紧不慢起身。
修长的手指随意理了理衣襟,而后拾级而下,靴底踏在榻前木质的台阶上发出沉稳的声响,在寂静的堂厅内格外清晰。
他双手负在身后,烛火摇曳间,昏黄的光晕映在皮革质地的袖口上,泛起一层幽暗的光。
路过那木箱,他甚至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凉凉看向赵书淮,开口道:“贺礼?好个贺礼,我朝律法明载:七品以上官年节受礼不得超黄金十两,白银二十两,铜钱三贯。大人这些贺礼,单笔就超规数倍不止。莫非大人觉得,那些律法都是摆设,还是天高皇帝远,大人便自主选择听从了。”
律法在前,赵书淮想狡辩也难。但他们又何尝不知,把献金说成贺礼,定会招来非议。
作为幕僚的高阁,率先替赵书淮回道:“校尉说得有理,我等在朝为官,怎敢不遵从律法。谢护卫搜查到册子上的东西,太守府于昨日已奉还回去。”
“剩下的那些个嘛……”高阁微微一笑:“不瞒校尉说,都是何家给太守府贴补家用的,何仁之疼爱嫡女,也就是我家夫人,时常会派人去太守府送些好的前去。”
太守府剩余东西不多,凭借去往后山的车辙印,子竞猜度,眼前这群人已运了不少东西进山。
他们目前还没查到隐藏其他财务的窝点。依谢骋查到的证据,加起来不足以定赵书淮死罪。
光让他做几年大牢,甚至传到燕王府那边,这牢怎么坐,如何个坐法,都会变得不确定起来。
这赵书淮母亲又是王氏之女,新帝虽和燕王不和,但明面上总不能为个贪污案,跟这些人撕破脸皮。
新帝知晓此事,要罚定是会罚,但绝不会惩处死赵书淮。
正因为如此,子竞才安排好了其他计划,他得给赵书淮按一个死罪才行。
听着他们又给自己圆谎,其余事儿都推在了何家头上。
子竞悠悠道:“好一个贴补家用,堂堂一郡太守,又是宗亲之子,需要一个县令贴补家用?”
他迈步朝赵书淮走去:“何仁之一年俸禄还不如太守多,论贴补……依我看,反过来…不是更合理。”
说到此处,子竞话锋一转:“就算是贴补家用,一年不过五百三十石的区区县令,贴补给太守金银器具,黄金百两,丝绸上百。这些太守收的时候……不觉得哪里有问题么?”
他绕到赵书淮身后,俯身在他跟前道:“赵大人身为一郡之首,行督察之职,你岳丈外加你的下级,犯了这么大的案子,你竟然不知?太守难道不清楚,不知便是渎职之罪,所以太守,该当何罪?”
他步步紧逼,接连发问,而且他又是一个小辈,弄得本就心气儿高,易动怒的赵书淮心下愤懑。
他的幕僚高阁未拦住他,只见他拍桌道:“桓校尉这是何意?即便我是渎职之罪,那让派你的玄策军抓我去坐牢算了,过上几年,我又是一条好汉,而你……”
“那时可就不知在哪儿了……我奉劝桓校尉,做人留一线,我母亲出自琅琊王氏,父亲乃先帝胞弟燕王。”他轻蔑地斜眼瞟向子竞,哼了声:“军户出身想要在朝廷站稳脚跟,那是寸步难行,离了玄策军,你可就是单打独斗。不如给自己多留条路,跟我这么耗着,没有好处。”
听完这般威胁,子竞直起身,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太守出身这么高贵。”
他唇角微勾,抬起双手在空中拍了两下,卢近侍会意,抬脚去了门外。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两名守卫押着一个瘦削不堪的何尘劳踏入厅内。
往日纡朱曳紫的何尘劳,此刻衣衫褴褛,血污凝结在凌乱的发间,手铐脚镣带着,每走一步看起来费力。
看见自己的妻弟,赵书淮眉头一皱,用手帕捂住口鼻。
子竞移至跪在地上的何尘劳跟前,转眸朝着赵书淮笑问:“何郎君,说说…你要告发赵太守,甚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