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羽涅翻箱倒柜找出一堆瓶瓶罐罐,清点完一股脑儿全放进随身携带的长条儿包袱里。

    忙完这些,她转而又跑到后院,把今天要熬制的颜料份数一样不落地全配好。

    在案上留了字条后,随即小心打开观门,将小红马解了绳,从马圈里牵出来,披着未消的月光,往怀远城的方向而去。

    林荫道上,带着露水的野草散发出阵阵清香。偶尔会有不知名的山鸟“扑棱”一声从她头顶掠过,惊得她猛一缩脖子,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她打小就不经吓,如果她是只猫,想不都不用想,都会是那种走路上有人随意踢了一脚路上的小石子儿,下一秒被惊的全身绒毛倒立起来的狸花猫。

    马脖子上的铃铛,在岑寂的郊野外格外清晰。

    羽涅虽心中有些怕,可出都已经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一个人走着,她莫名想起,师叔崔妙常和他们讲的鬼故事。

    鬼故事里说,人身上有三盏灯,一盏在头顶,其余两盏在左右肩。夜晚行路,有人在背后叫你,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肩膀上的生灯熄灭,容易被那些个魑魅魍魉占据肉身。

    她越想越头皮发麻,一丁点不敢扭过头朝后看,双腿抬起拍了下马肚子,加快了行进速度。

    七里路,她头一回倍感这条进城路,竟比每月等零花的日子还要漫长。

    她战战兢兢地赶着路,强自挺直了脖颈,朝怀远城方向而去。

    兴许心中害怕,她座下的马儿跑得比平常要快上许多。

    她全神贯注,注意力都在道上。

    零不丁,一道白影忽地从道旁草丛里猛然窜了出来。

    吓得她心头猛然一紧,急拽缰绳,小红马吃痛嘶鸣立起,前蹄在空中乱蹬数下,方才重重踏落。

    这一下把羽涅吓得不轻,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吓得都丢了一缕。她拍了拍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等心跳没那么快了,她才壮着胆子,朝刚才白影蹿出来的草丛那边看去。

    但见官道中央蹲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好似红色琉璃般的眼睛滴溜溜转着,浑身不住发抖,两只长耳朵警觉地竖着,探听四周动静。

    见是只兔子,羽涅顿时没有了惊怕的感觉。

    她长舒一口气,笑吟吟道:“我道是以为甚么东西,原来是你这么个小家伙。”

    她俯身下去:“狭路相逢,但你可爱,我就让你先走吧。别过会儿有其他人来看见,小心将你捉去。”

    纵使她这么说,那兔子依旧一动不动,蹲在路中间。

    以为它起了应激反应,羽涅踩着马镫下马,放轻脚步,走近它身边蹲下。

    瞧着它没有逃跑的态势,她伸手轻轻安抚着:“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要是不想动,我送你去旁边,好不好?”

    那兔子在她掌心下轻轻一动。

    羽涅心头一喜,只当它是应允了,于是双手往前一探,准备去揽。

    谁知她手指刚触到那雪白的绒毛,那小白兔倏然转了个方向。

    不算太暗的天光里,她这才瞧见了它腿上流血的伤口。

    她心下顿悟,内心顿生怜意:“怪不得你不动,原是伤着了。”

    羽涅见那伤口颇深,忙从袖中抽出帕子,替它简单包扎起来。

    这样重的伤,若是不管,它很有可能会死。

    她思量片刻,打算将这兔子一块儿带到城中,给那牛羊看病的兽医瞧瞧。

    等养好了伤,再放它回山里去。

    她语气温柔,对它道:“你莫怕,我先带你去给郎中瞧瞧伤,不会伤害你。你要是愿意跟我走,就蹭蹭我的手,表示你同意了。”

    她这么说着,那兔子跟通人性似的,踌躇了好半刻,真就往她那边靠了过去。

    一人一兔达成共识,她脸上露出笑意,抱着它上了路。

    有了伙伴,她这后半程也多了丝乐趣,心中也不再害怕。

    几近两盏茶时候,她终于遥遥望见了那飞檐斗拱,气势恢宏的城门楼。

    高耸的城墙垛口上,火把台上的还未熄灭,与此刻的天光相交融,城上巡卒的身影清晰可辨。

    卯时已到,晨鼓敲响。

    城门大开着,门口等着排队入城的商客陆陆续续入城。

    羽涅怀中抱着那只兔子,跟在队伍身后一起进了城。

    她先去兽医那儿,放下怀中的兔子让诊治。

    少顷,她又腿脚不停歇地去了府衙。

    跟门外守卫禀明来意后,还记得她脸的守卫转身去了里头禀报。

    未耽搁工夫,守卫跑了出来,恭敬道:“大人正在书房里小憩,小道长且随我来。”

    穿过前院长廊,又经过圆拱门洞,只花圃里头的月季跟粉芍药,开得跟昨日一样绮丽,红艳欲滴。

    到了书房门外,守卫躬身朝里头禀报:“大人,灵宝观的道长到了。”

    “嗯,让她进来。”里头人的声音听起来些许微沉。

    羽涅谢过守卫,双脚踏进书房内。

    子竞斜倚在绀青缂丝软榻上,单肘支着紫檀矮几,手中闲闲翻着本古籍,书封露出的字迹,写着《竹书纪年》四个大字。

    听到声响,他懒懒撩起眼皮,目光直朝着她,妖冶的眉目漫不经意摄人心魄:“小道长,一夜不见,这是准备云游四方?”

    眼见得他是睃见她肩上背着的包袱,才有了此问。

    羽涅二话没说,坐到他对面,取下身上的包袱,把案几上的茶杯茶壶挪向一旁,拿出里面的木匣放到最中间打开。

    一一攫取出匣子里的瓷瓶,认真介绍:

    “这三个白瓶子里装的是水燃散。”

    “棕色的都是夜荧粉。”

    “剩下的都是酒精,我之前跟郎君说过,这东西能用来清理伤口。”

    说完,她合上匣子,凝眸看他:“就这些了,应该能用上一阵子,小郎君保管好就行。”

    她介绍了一大堆。子竞放下手中的书本,扫了眼案上堆满的罐子:“小道长……为何突然专程拿这些来?”

    羽涅见他一点都不带着急,胳膊放在案上,朝他凑近了些:“啧,郎君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我可听人说了,你派人去捉拿那赵书淮。你初来乍到概是不知晓,这怀远城内的驻军,经过赵书淮多年经营,几乎已变成了他的私兵。”

    “你们统帅是位高权重,但是他现在山高皇帝远的,鞭长莫及。那赵书淮都能公然抗命,难保不会对你发难,所以我就带了这些东西来,还能帮上些忙。”

    她一番语重心长,子竞明白了她来的缘由。

    他笑了声,微抬了抬下颚:“这水燃散,以及这夜荧粉,是做甚么用的?”

    她详述道:“水燃散顾名思义,就是可以遇水则燃,可用来退敌。”

    言语暂落,她拿起棕色的瓶子,晃了晃:“至于夜荧粉,这可是好东西。你把它涂在箭头上,晚上射出去粉落于地,顺着地上的粉末就能找到目标。要是白天用来跟踪人,蘸点绿矾油抹上,立马就能显形。”

    “还有啊……”她放下瓶子:“要是你们晚上行军,火折子不能用的时候,抓一小撮此粉撒在干树枝上,用火石打一下,就能当临时火把用。”

    她特意强调:“不过光亮不太持久,大概能亮上半刻最多,郎君别记差喽。”

    听闻这些不起眼的瓶子有这么大用处,他声色未动,面上一派和煦春风:“未曾想,小道长竟有这等奇巧之物,倒教在下开了眼界。”

    他漆黑的眸子全然注视着她,语调愈发温和:“只不过这水燃散,当真这么厉害?”

    他挑着这两物之间其中一个询问,神情坦诚,暗藏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保准厉害。”羽涅展颜一笑,当即起身端过他面前的茶水,走到门口泼洒出去。转而回身取过一瓶水燃散,拧开上头的塞子,撒向润湿的地面。

    肉眼可见不到须臾,地面上的茶水“轰”的一下燃起半米高的火焰。

    一直驻守在门外的卢近侍,看到这一幕惊奇不已。

    子竞眼睫微垂,负手站立,盯着地面上的火。

    身边人笑声清脆,傲娇地朝他扬起一个神气的表情:“看吧,我说了,保准厉害。”

    遇水则燃,果真遇水则燃。

    他凝视着那跳动的火焰,问了句:“这水燃散,容易制成么?”

    “铝…呃就是那个银霜极难提取,二十块儿磁石才能研磨出一钱,我这三瓶是攒了小两年才攒出来。这东西……想要批量制成,那还是有些困难。”羽涅认真回道。

    子竞再问:“听小道长这么说,只要有足够的磁石,就能得到更多的水燃散?”

    羽涅下巴轻点:“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说罢,她压低嗓音,靠近他两步道:“小郎君,这些东西我交给你,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做的。”

    瞧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他唇角弧度不深:“小道长这般谨慎,为何还敢来给在下送这些?”

    羽涅双目晶莹透亮,雪肤衬着唇上一点朱色,偏头朝他滟滟一笑:“郎君秉性纯良,为人清正。我望郎君安好,一路福星,四方无虞。你我好歹相识一场,袖手旁观可不是为道者的作风。”

    地上火苗正燃得旺盛,火光跃动。

    她启唇道:“我总愿郎君遇事无往不利,为好友冒险,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