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和一个陌生人有些相似,那么你们有可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但若你和一个陌生人太过相似,如照一面镜子,那多半只余惊悚诡异之感。
叶公子和李公子便是这样的存在,两人都是桀骜不驯的年纪,自卑又自信,彼此都想尽办法要与对方不同。
偏偏思维模式实在太过相近,两人就连躲避与对方相同的方法都选得一模一样,这着实令人沮丧。
更令人沮丧的是,与一个和自己脑子几乎完全一样的人相处,叶公子总发现李公子会做一些自己也做过的蠢事——譬如他上午才刚因为走路不看路踩翻在学堂门口的淤泥里,下午便看见上午告假的李公子也一身淤泥地走了进来。
学堂里其余人明明是在嘲笑李公子,但笑声落在叶公子耳里,和嘲笑他也没什么两样了。
为一个错误要难堪两遍,实在是难以忍受。两人恨不得都绕着对方走,对彼此的厌恶也越积越深。明桃分析了下,觉得他们讨厌彼此其实就是讨厌自己,毕竟要说自己蠢自尊实在不允许,但要说别人哪里哪里蠢那简直太容易了,他们能从对方一岁时的事开始举例,全方位无死角地列出对方所有的缺点。
因为这过往十几年的经验教训,当叶公子率先出现被感染的症状而李公子却安然无恙时,李公子第一次幸灾乐祸不起来了——他终日惶惶,求爷爷告奶奶,要死死叶公子一个就可以了,结果最后还是把自己求来了环翠阁。
两人症状出奇地相似,环翠阁屋子又紧张,为了医治方便,也要预防可能存在的交叉感染,只能将两人放在一起。
住在一起后,这两个人拌嘴吵架就没有停过,全靠王大夫的精神感化,两人才得以共存到今日。
明桃听到这,颇有些好奇:“什么精神感化这么厉害?”
这种十数年积累下来的扭曲情感都能被感化,要么给她也感化一下吧。
王大夫摸了摸胡子,笑道:“天机不可……”
卿珩无情地打断了他:“就是在他们的药里加些安眠的药材,再分时段送去,确保两人之间总有一个在睡着。”
明桃:“……”
王大夫很是汗颜:“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今日份量放少了,让那叶公子提早醒了过来,两人不知在房里说了些什么,我去给李公子送药时他们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
他看着不对本想赶紧溜走,去找士兵来帮忙,谁曾想那两人一看见他进来,四只眼睛立刻齐刷刷落在了他手上的药碗上。
两人同时向他奔来,显然是同时看中了他这碗热气腾腾的药。王大夫暗道不好,立刻想逃,却被叶公子率先拦住。
李公子和叶公子相似了二十年,不知此时怎么突然开了窍,被叶公子当头一浇后立刻转了思路,将破坏力极低的药碗一砸,立刻得到了一把捅谁谁死的锋芒利刃,堪称跳出思维惯性的典范。
不知是不是捅的一瞬间忽然良心发作,李公子捅进去的时候错开了心口的位置,这才留了叶公子一条命。
叶公子当场便昏了过去,李公子明明伤得不重,不知怎么的竟也晕了过去。
之后的事情便如明桃和卿珩看到的那般了。
因两位肇事者都需要时间才能清醒,是非对错也只能改日再议,待卿珩和王大夫交代完后续叶公子的伤口处理后,两人便打道回指挥使府。
明桃本打算在门口就把卿珩甩掉,自己找个僻静之处办正事,于是待到门口,便辞他道:“卿大人想必还有事要忙,我就先……”
先走了还没说完,就听见卿珩开口道:“不忙的,正好中午了,夫人要不要一起用午膳?”
卿珩看明桃半天没反应,了然笑问:“夫人不饿吗?”
怎么不饿,急着去指挥使府,她早膳都没吃几口。
明桃和卿珩相处的时间不多也不少,大概也摸出了点门道,这人表面看着总是笑眯眯的温和模样,其实心里不知打着多少心思。
对这种人,直接的拒绝是没用的。明桃索性应承下来:“当然饿,咱们找个近的地方先填填肚子。”
卿珩系好狐裘带子,笑着应承:“听夫人的。”
一副任她带路的模样。
卿珩好像对洛北也不是很熟悉,这令明桃有些困惑。可她更不熟悉洛北,于是只能顺着耳朵辨到的人声方向一通瞎走,没想到竟还真找到了一条满是货菜摊子的巷子。
一股极香的面食味萦绕在空中,巷子内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鲜嫩的豆腐盛在木盆中,青翠欲滴的菜叶大剌剌铺陈在布上,鲜活无比的气息流淌在这条巷子的每个角落。
她辨着那股面混着醋的味道,终于找到了香气的源头。
以她多年吃外食的经验,越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巷摊子越有可能一鸣惊人,最关键的是,价格实惠。
明桃心情极好,招呼着卿珩:“卿大人,这里!”
卿珩看着少女明亮的笑容,心跳一停,快步走了过去。
两人站定于面摊之前,一黑一紫两道身影皆高挑挺拔,女子头发编成辫子,松松搭在肩侧,衬得一张清丽面容多了几分柔和,她头身没有其他装饰,只有一条同色的背带斜挎上身,脊背挺直,显得清爽利落,英气逼人。
一旁的男子比她高些,玄衣玉面,清俊风流,也叫人移不开眼。
那面摊老板是位中年女人,生了张圆脸,略有些微胖,看着和善极了。
她极少见到形貌如此出众的顾客,心情愉悦下,招呼得越发热情:“两位吃点什么样的汤饼子?”
汤饼子是前朝对于面食的叫法,想来这面摊也算个老字号了。
明桃顺着挂出的牌子一一看去:“鱼兜面,笋丝面,盐煎面,三鲜面……老板,你这里有没有肉多点的?”
老板立即道:“有的有的。”
说罢,她揭开了摊子右侧的木盖,底下竟是分了好几个格子,分别盛着各式不同的臊子,煎炸过后的丁状肋肉色泽油亮,有肥有瘦,一旁还有辣椒香油酱油配菜,看着诱人极了。
明桃大喜过望,极快地顺着木耳鸡蛋蒜苗萝卜的顺序一一指了过去:“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码两个大碗,麻烦啦。”
老板以为两夫妻一人一碗,刚要笑着应承,便听她身旁的男子开了口。
卿珩弯了弯唇角,道:“我要一碗三鲜面,多谢。”
老板有些不可置信,你家娘子都点好了,你竟然还敢唱反调?
不怪她多想,这两位前头才刚走一对,男的说要两碗笋丝面,女的说要两碗鱼兜面,尔后男的改口说那就两碗鱼兜面,女的又改口说她改爱好了突然想吃笋丝面了……
最后,两口子直接在她摊子前吵了起来,一开始只是争论女方到底爱不爱吃笋丝,到最后演变成争论十年前男方派的媒人来纳名问吉时到底有没有恭敬地行礼。
明桃不知这老板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只看她没开始下面,便催道:“老板,怎么不动呀?”
老板回神,眼神在眼前两人间来回打转,吞口口水问:“那您夫君到底是吃三鲜面还是……?”
明桃这才明白过来她误会了,有些啼笑皆非:“那两个大碗都是我一个人吃的。”
想起什么,她又补充,“而且,他不是我夫君,我夫君……”
按她和卿晗商量的说法,应该是死了。
只是明桃突然想起没必要跟老板扯谎掩饰什么,索性住了嘴。反正南越民风开放,她也完全不在乎名声。
卿珩悠悠道:“夫人怎么说一半不说了。”
“卿大人对我的亡夫很感兴趣么?”明桃白了他一眼,站得离他远了些。
夫妻摇身一变成了俏寡妇和俊男郎,老板突然开始觉得一大清早出摊其实也没那么痛苦,兴冲冲地便竖起耳朵听。
卿珩微微侧头,看着明桃,嘴角噙笑:“不敢冒犯夫人。”
老板大失所望,看来想听八卦是没戏了,便道:“两位客官,那边有桌椅,还请稍待,面很快就好。”
明桃和卿珩相对而坐,很快,三碗热气腾腾的面便被端上了桌。
老板擦了擦手,见暂时没人来买面,索性在旁边站着等待他们对自己手艺的评价。
明桃饿极了,但还是先解下花花喂了两口汤给她。
早上花花是吃过糕饼的,现在还不饿,汤只是拿来给她润润口。
卿珩吃得很是优雅,即使坐在人流如织的闹市中,他也十分悠然自在,气质显得十分出众。
老板看他吃得斯文,以为他不爱吃,转头看见明桃大快朵颐的模样,一下便高兴了起来。
这才叫吃得接地气嘛!
她期待地问:“两位客官可还满意?”
明桃吃东西极快,与卿珩形成了鲜明对比,很快一碗面便见了底。
她咽下最后一口,夸赞道:“汤汁鲜浓,面也厚实,好吃极了。”
老板开心道:“夫人谬赞了,不知怎的,我看二位总觉得面熟,好似哪里见过一般,想来有缘,我便送夫人碗面糊吧。我们那一片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都爱吃我做的面糊呢。”
居然还有的送,今天真是走运,明桃笑道:“那我便祝老板生意兴隆。”
她一碗吃完,卿珩才慢条斯理地吃了半碗。明桃也没管他,自顾自开始消灭第二碗。
明桃还在吸溜面,余光忽然瞥到碗边多了一块白布方巾。
她停了下来,疑惑地用眼神询问卿珩。
卿珩用勺子舀起汤,慢慢道:“放心,不是从老板身上拿的,是我自己的帕子。”
明桃:“……”
这方帕子用料细软轻薄,上面还绣着兰花,带了些卿珩身上的冷香,明桃拿起擦嘴的时候,心情便有些复杂。
是不是该带这种贵公子去酒楼吃?
但对她来说,出门在外顾虑卿晗可以,还要多顾虑一个男人就实在太累了,况且是他自己要跟来吃的。想到这里,明桃便释然了。
付钱时,明桃自然是和卿珩各算各的,她又不是卿珩的下属,自然不会无故帮他买单。
明桃又开始盘算着该怎么甩掉卿珩,突然又听他问:“夫人可想好用什么法子了?”
正午太阳大,明桃吃了两碗面,身上有些发汗,早早便走到了房檐阴影下,听闻此言看向卿珩。
他走在她左边,大太阳底下仍是闲庭信步的自在模样。
明桃索性坦诚道:“想好了,只是我这法子不好在人前施展,还请卿大人给我准备间屋子吧。”
若是顾月之在,一定会追问清楚到底是什么法子,为何一定要单独辟间屋子,但卿珩却仿佛很信任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居然不怕她是在骗人?
想起早上在公孙渺处也是几乎不费力地便说服了他,这简直让明桃有些吃惊了。
她并不觉得能做指挥使的人会相信人性本善,她想了想,要么就是城内舆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十分严重,这两人也只好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了,要么就是她最近杀生比较少,人看着比较善良。
此时,一个拿着糖葫芦草靶子的男人迎面走来。
男子口中不断吆喝着“日啖十根,热邪不近身!”,明桃脑中还在思考,凭借着直觉微微侧身,那男子便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
想了想,她若有所思地叫住了卿珩:“卿大人?”
卿珩停住脚步,透过一堆糖葫芦看着她,声音几乎要被男人的吆喝声淹没:“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