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沉沉压下来,繁星满空,雪山硕大的山体莫名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周围静寂一片。

    手机的光源太小,苏霁文只能尽量跟在云抒身后,确保自己脚下的路是平整的。

    照白天的路来看,其实云抒的家就在巡护站边上,直线距离一百米以内,就是需要拐个弯儿,路过一下别人家门口。

    好在放眼望去,隐约还有几户人家的灯亮着,暖黄色的灯光隔着层窗糊纸透了出来,倒为这孤寂的雪山添了几分烟火气。

    牧民们的房子大多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头是成群的牛羊。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们的脚步声吵醒,院子里响起牛吃草的吧唧声,和两声满足的呼噜。

    苏霁文没忍住,转过手机的光源,对着铁皮围挡的缝隙里朝着院子里望去。

    缝隙里,一双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

    “卧槽!”他心下一惊,脚上踩到了不知是树枝还是别的什么的棍状物,整个人向前一扑。

    预想中摔倒在地的疼痛并没有出现,苏霁文抬起头,云抒正看着他。

    “怎么了?”

    苏霁文伸手指着缝隙,颤颤巍巍半天,哑着声音说:“眼睛,有眼睛,谁在那儿?”

    云抒没说话,左手关上手电筒,右手揽着苏霁文向身后挪。

    苏霁文抓着他的衣服趴在他身后,跟着他一起朝那缝隙里看。

    半晌,云抒轻笑一声。

    “嗯?”苏霁文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云抒向边上挪开一步,把他揽到前面来,接着开了最小档的手电筒,朝缝隙里指了指,示意他去看。

    苏霁文咽了口唾沫,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

    是一头牦牛,嘴巴正一下接着一下翕动着,看上去像是在反刍。

    它看起来并不怕人,反射着光线的眼睛炯炯有神,像是对不远处院子外的两人同样感到好奇。

    “哈哈,”苏霁文没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怎么是牦牛?”

    云抒看向他:“这是你第一次见到牦牛吗?”

    苏霁文说:“不是,不过晚上见到还是第一次,他们怎么还不睡觉?”

    “可能牦牛需要睡得觉少吧。”云抒回道。

    苏霁文整个人放松下来,连刚刚独自跟云抒走在路上莫名上涌的紧张感也烟消云散,还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想要多了解他几分的心思。

    “云抒,你做巡护员多久了?”

    “五年。”

    “那么长时间,那你很早就开始了吧?”

    “嗯,”云抒顿了顿,回道,“16岁。”

    苏霁文愣了两秒,一时间不知道是惊讶于他那么早就开始巡护工作,还是他比自己小三岁这件事。

    “好早,没去学校吗?”

    “去了,空的时候巡护。”

    “诶?那你上大学也是在这边啊,”苏霁文接着又问,“你从外地来的吗?”

    “不是,就是萨热村的。”

    萨热村就是这个村庄的名字,这里住着的全是少数民族“禄西族”。

    很早之前,苏霁文跟家人一起来这儿旅行时,当地的向导曾科普过,在禄西族的语言里,“萨热”的意思是“雪豹守护着的地方”。

    萨热村原本的名字早已无从考究,但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有原因的。

    在禄西族的传说中,因为人类的乱砍滥伐,山神震怒,降下落石予以惩罚。

    而来自雪山之巅,作为山神使者的雪豹们,因不忍无辜村民遭受牵连,下山提醒村民们进山洞躲藏,这才守住了村民的性命。

    山神也因使者的劝说而放弃摧毁整个村庄的想法,于是,村子里的人活了下来,村子也保住了。

    为了纪念雪豹的奉献,村民们将村子命名为“萨热村”。

    “那你也是禄西族的吗?”

    云抒思索两秒,回道:“不是。”

    “欸?居然不是,”苏霁文不解,“我还以为村子里都是禄西族呢。”

    他看上去确实与当地的禄西族人民不太一样,相比较他们五官的圆钝,云抒看上去更加凌厉。

    无论是挺拔的鼻梁,浓墨洒下一般的眉眼,还是锋利的下颌,都与这雪山莫名相像。

    苏霁文没忍住,打开手机手电筒,对准他。

    云抒没躲开,就那么直直看着他,灯光反射到他脸上,削减了五官的凌厉,反倒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尤为醒目。

    跟白天的他莫名有种奇怪的反差感,更可爱了点?

    云抒歪了歪脑袋:“怎么了?”

    苏霁文收回灯光:“没事。”

    正说着,两人站到了院子的铁门前。

    云抒掏出钥匙打开门带着他走了进去,掀开门帘,苏霁文又回到了白天想离开的地方。

    云抒家的房子不大,只有一个平房并院子里的两个小的储物室又或者是厨房什么的。

    主屋有三个小房间,客厅正中放着一个暖桌,里头烧着炭,供给着整个屋子的暖度。

    刚从深秋的寒风中走进来,苏霁文的身体松了下来。

    云抒打开最靠近大门的房间,对他说:“这里是洗手间。”

    苏霁文跟过去,惊诧道:“热水器?”

    不光是热水器,里头还有正经的洗手池和卫生区,虽说是蹲厕,但比最早之前的旱厕好了不是一心半点。

    云抒点点头,说:“政府推进的煤改电,装的是企业赞助的电器。”

    热水器的下方有个很小的金属标识,上面刻着“霁合”。

    照年份来看,应该是苏霁安捐的。

    他睡的依旧是白天的房间,很小,很拥挤。

    苏霁文坐在床边,扫了一圈,床品和窗帘被洗得发白,整个房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他的三个行李箱堆在过道上,剩下的空位就只够挤下两人了。

    苏霁文看着行李箱,懵了一瞬,转头看向正站在门边的云抒,问道:“行李箱不是落在巡护站了吗?”

    下午跑民宿去的时候,他光顾着拉孙小宇了,完全没注意边上的行李箱,直到现在看到才想起来。

    “道知姐说你还是住这,就帮你拿过来了。”

    “....行吧,”苏霁文的视线又落回了行李箱上,好半晌他才想起来问:“是你帮我拿的吗?”

    “嗯,还有于劭。”

    “那谢谢了。”

    气氛莫名陷入诡异的凝滞,苏霁文看他也不是,低头也不是,想拿衣服,行李箱在过道不好打开,想出去洗漱,云抒堵在那儿,也不能直接赶人,毕竟这是人家家里。

    他张嘴正想说些什么,云抒突然开口了:“我不是客气。”

    苏霁文愣住,有些没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他继续又说:“我希望你住这里。”

    他猛然间反应过来,白天跟程道知说的那话全被听进去了。

    正想解释两句,外边传来“咔嚓”一声,接着是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一道听上去很温和的女声响起,苏霁文一抬眼,云抒转头迎了上去。

    他们说的是禄西族语言,苏霁文听不懂,他站在房间里,进也不是,出也不是,一时间竟又陷入了为难的境地。

    外面那位估计就是云抒的妈妈。

    他起身跟着走了出去,刚跨出门,就见那个年纪较长的中年女人迎了上来。

    苏霁文顿在原地,弯下身子,低下头,任她在自己脸上轻轻触碰,先是脑袋,再是额头,再是脸颊,接着轻声说道:“萨普纳西。”

    萨普纳西,禄西族的语言里,是“愿您平安幸福”的意思。

    苏霁文轻声回道:“萨普纳西。”

    阿妈说着一口并不流利的普通话,苏霁文只听懂了个大概,都是些正常的客套,总结下来就是,不要客气,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跟云抒说,让他去买。

    苏霁文点头应下,虽然表面不显,但他对这种无意义的客套非常排斥,尤其还是自己一知半解的语言。

    又过了会儿,阿妈突然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就这么看着他不说话,苏霁文懵了一瞬,下意识转头看向云抒。

    云抒翻译道:“阿妈说,她现在去休息了,家里的东西你随意用,不用客气。”

    “哦哦,好的好的,谢谢阿妈。”

    这话说完,阿妈转身离开进了房间,苏霁文突然意识到什么,看向云抒,满脸的惊诧。

    “为什么你普通话这么好?”

    云抒的普通话和标准的没什么两样,可能还要再标准些,和其他人夹带着当地语言,又或是带着点口音的完全不一样。

    不像是本地人。

    话出口了,苏霁文才反应过来这话说得实在是有点冒犯,但好在云抒看上去并不在意。

    “上学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是一个来自临洲的姐姐,她教得好。”

    “谦虚了谦虚了,你自己这学习能力也是厉害的。”

    “嗯。”云抒没多跟他客套,转身拿上钥匙就准备离开。

    刚掀开门帘,苏霁文上前一步,拉住他。

    云抒回头,不明所以,看向他。

    “谢谢你给让我住这儿。”

    云抒顿在原地,好半天才低声回道:“不客气。”

    见他半夜出门,苏霁文有些疑惑道:“你现在要去哪儿?”

    “巡护站。”

    “大半夜还去啊?”

    “要值班。”

    “真够累的。”

    “嗯。”

    苏霁文难得地没话说,两人僵了好久,才又说了句:“那你注意安全。”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