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缈没动。
倘若是往日,陆惊南说饿了,周缈定会主动把食物递给他。这些事,这些年来她做的太多了,也早已习惯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穷苦的出身加上流浪的经历,让周缈养成了精打细算的性子。他们相识之初,便一直是周缈管着衣食住行这些日常琐事。
尤其是在食物这方面,周缈更是在意。
在与陆惊南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里,食物珍贵,来之不易,一直都是周缈计算着分配食物。
起初是她自己的性子原因,后来却是她下意识照顾着陆惊南。
便是魔都建立了,这样的模式也没有变化。不仅是周缈习惯了,陆惊南也习惯了。
外人也全都看习惯了。
在许多人眼中。
周缈虽有护法之名,但实则更像是魔王的私人管家,或者说得难听点,犹如贴身丫鬟。
她只是陆惊南的一个附庸。
外人如此想,那陆惊南呢?
曾经被穿透的心脏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剧痛,痛到令人无法忽视。周缈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瞬间跌到了谷底。
她抬头看向陆惊南。
陆惊南也垂头看着她,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开口。
现场一时沉默。
“陆公子饿了,随意吃便是。”
最后李玄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奇怪的僵滞,他指了指面前的食物,面上带笑,语气不疾不徐。这模样,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而陆惊南反倒成了一个突兀闯进来的外人了。
陆惊南面色冰冷,没动。
李玄主动把烤好的饼子递给了他,笑着道:“陆公子不是饿了吗?快用膳吧。”他行为举止优雅自然,一举一动仿佛都可入画。
陆惊南却只觉得此人满身虚伪。
他没接李玄递过来的饼子,而是再次看向周缈,正想说什么,身后又传来了李明芙的声音。
“惊南,皇叔,我也饿了。”
李明芙也走了过来。
她的伤还未好,走动时难免扯到伤处,本来恢复了几分红润的脸色又变得苍白。行走间,身体摇摇欲坠,陆惊南下意识伸手扶住她,蹙眉:“你的伤未好,不宜行动。”
李明芙这才露出了笑意:“我有点饿了嘛,想吃饼子。”
陆惊南抬眸看向对面的周缈。
周缈已经自顾自拿起饼子啃了起来,并未看他们。他抿了抿唇,伸手拿了一块饼子,递给了李明芙。
“谢谢,”李明芙笑着接过,“惊南,你也吃。”
她主动把饼子分成两半,递了一半过去。
若是以前,陆惊南不会接,这样的行为在男女之间终是带了几分暧昧的意味。这一次,他顿了顿,接了过来。
李明芙眼睛微亮。
对面,周缈目不斜视的继续大口啃,没有什么事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相比另外三人,她的吃相就粗狂多了。一个巴掌大的饼子,不过三四口就吃完了。
吃完,她就干脆利落的站了起来,转身要朝另一边走。
李玄吃相虽优雅,但速度竟也不慢,吃完,他也滑动轮椅,看着是要与周缈一同走。周缈行走速度不快,见李玄动,便放慢了脚步,似乎是要等他一起。
陆惊南猝然捏紧手中饼子,眉心不由自主的蹙紧,终于伸手抓住了周缈的手腕:“我有话与你说。”
说着,也不等周缈回答,便径直拉着她大步朝角落走。
“李玄是大雍宸王,他姓李,定然一心维护李氏,不可信。”一站定,陆惊南便立刻开口,“你不要被他伪装的模样迷惑。”
“他没有外表看上去那般光风霁月。”
周缈面色不变:“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陆惊南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你……有喜欢的人吗?”他本是想问她,是否对宸王动了心?
虽则不想承认,但李玄那张脸的确很能迷惑人心。
尤其是女子的心。
周缈也会如此吗?
问完,他便紧盯着她的眼睛,等着她的回答。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两世以来,从未谈论过情爱这方面的事。即便是上一世,陆惊南提出成婚,也从未问过她喜不喜欢。
那时,他只是说了一句:“阿缈,我们成婚吧。”
周缈回了‘好’。
这是陆惊南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
喜欢吗?
周缈垂眸,眼中的恨意和冷光一闪而过。
“有过。”
她没有让他久等,沉默几息,点了头。
陆惊南的心顿时沉了沉。
周缈竟真的有喜欢的人?
是谁?
李玄的脸率先出现在陆惊南的脑海中,令他心头越发烦闷。
“不是宸王。”
正这般想着时,周缈又忽然说。
不是宸王,那是谁?
这么多年来,只有他和周缈几乎形影不离。若说谁最有可能——
陆惊南呼吸一滞。
一个念头陡然从脑海里冒出来,令他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
咚咚咚——
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
但周缈没有继续再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我接近宸王,不是因为喜欢。”
*
周缈接近李玄当然不是因为喜欢。
其实上一世,李玄便是没有死在阳安城也活不了多久。他早就中了剧毒,且已毒入肺腑,基本无药可治。
此毒名长相欢,名字虽美,却是世间至毒,毒性不在蚀骨丹之下,最重要的是长相欢无解。
十三年前,他突发恶疾,实则是毒发了。最后虽保住了性命,却相当于成了半个废人。
在此之前,天下谁人不知宸王有天纵之资?
而今众人都知拥有魔心的陆惊南是绝世天才,但已少有人还记得,当年的宸王有多么的耀眼。不过十七岁,李玄便已突破天阶,成了当世最年轻的天阶修士。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有人羡慕向往,自然便有人嫉妒忌惮。
身中剧毒的宸王此后再无法修炼,除非能解毒,否则修为将一生停留在天阶初级。而他这一生,在长相欢的摧残下,已变得极为短暂。
中长相欢者,会不断摧残中毒者的身体。
他的血肉和骨头会变得如石木一般,越来越僵硬麻木,逐渐失去知觉。从四肢到身躯,最后再到大脑。
他甚至不会感觉到痛。
而是会无知无觉的在睡梦中死去,所以此毒才有了长相欢一名。
便是当年先帝遍寻良医为心爱的儿子医治,也无法彻底解毒,只能暂时把毒压制在了李玄的双腿。
舍去一双腿,暂时保住一条命。
可这也不过是饮鸩止渴,没有解药,李玄根本活不过四十岁,仍旧逃不过英年早逝的命运。
但上一世,李玄死去的第二个月,陆衔霜研制出了长相欢的解药。只是这解药,唯有天生毒体的陆衔霜能制。
周缈需要先拿到李玄的头发、指甲和舌尖血。
夜色寂宁。
被雾气占据的山林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浓稠,没有鸟雀虫蚁之声,甚至连风声也无,世界安静得吓人。
不知何时,火光也熄了。
黑暗完全占据了整片雾林。便是修士五感敏锐,在这种情况下,视线也是模糊的。周缈早已习惯了黑暗,并不怎么受影响,准确的找到了李玄的位置,并无声无息的靠近。
她提前设下了结界,这边动静不会惊动其他人。
李玄的轮椅乃是特制的灵器,不仅是行动工具,必要时刻还能是护具和武器,比如此刻,在野外还能作为床铺。
“周姑娘。”
周缈的手刚伸过去,指尖才刚轻触到男人手背,熟悉的清越声音便响了起来,似带着点无奈,“不知姑娘深夜过来,所为何事?”
一边说着,他一边避开了周缈的手,未让她碰到。
他不喜与人碰触。
周缈也没想过能轻易成功,极其自然的收回了手,笑道:“我是来与王爷做一个公平的交易的。”
公平二字,她微微加重了语气。
李玄哦了一声,好奇:“周姑娘想与我做什么交易?”
“日日遭受长相欢的折磨,从天赋异禀的天才沦为半废人,想必王爷心里定极不好受吧?”周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不疾不徐地说,“今夜,我便是为王爷解忧而来。”
她微微弯腰,正好与李玄平视,眼里是满满的真诚。
李玄中毒一事算是秘密,知道的人极少。当时先帝特意下令封锁了消息。所以此刻,听见周缈提起长相欢,李玄的眸色难得有些波动。
“周姑娘知道的倒是不少。”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不愧是魔都护法。”
“承蒙王爷夸赞,不过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呢。比如——”周缈笑了笑,略微停顿,“我还知背后暗害王爷的凶手是谁。”
李玄常年挂在脸上的笑意早已淡去。
谁会如此大胆暗害宸王?
须知,当年的李玄是最受宠爱的皇子,身边本就有层层护卫,他自己也是高阶修士,想要成功给他下毒,难度极大。
除非是他本就信任的亲近之人。
而他若中毒死亡,谁又会是得利者?
这个答案并不难猜测。
但是没有证据,猜测便不能成为真相。
外人都能猜到的东西,聪明敏锐如李玄定然更清楚。他真的能不怨,不恨吗?
“王爷不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吗?”周缈的语气轻柔,暗沉的夜雾中,红衣女子仿若一只蛊惑人心的妖精,“那万万人之上的至高之位本该是您的。您不觉得怨恨,不觉得愤怒,不想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是人,便有欲。
周缈不觉得李玄是例外。
她不信他当真对自己的遭遇无动于衷。
温和、善良、宽容、慈悲,必要时刻还能舍己为人,这是世人眼中的宸王,亦是上一世的宸王。
“自李继登位之后,天灾人祸不断,朝廷非但不作为,还增加赋税,弄得民不聊生。王爷曾游历天下,应该更清楚。”周缈轻叹,“王爷心怀天下。若今日是您坐在那个位置上,天下定然不会是如此模样。”
李玄一直安静的听,未曾打断周缈。
直到她说完,一时沉默。
良久,他终于启唇:“所以周姑娘说的交易是什么?”他没有反驳她,似乎真的被她说动了。
周缈眸光微闪:“我可以为王爷解毒,让您恢复健康,重拾往日荣光。王爷应该听说过毒魔陆衔霜的名号,他乃天生毒体,在‘毒’之一道上无人能出其左右。而今,他已研制出了解开长相欢的方法。”
“那周姑娘想要什么?”
李玄目光直视着她,那只重瞳在沉暗的夜雾中更亮了几分,似有光芒闪过。
“王爷不必担心,我说了,这是公平的交易。”周缈勾了勾唇,左侧梨涡若隐若现,“我只需要王爷以后帮我做一件事。您放心,必不会违背您的原则,更不会让您杀人放火。”
李玄定定看着她,视线在女子左脸那小小的梨涡上停顿了一瞬,最后,定在了那双含笑的眼睛上。
女子笑意盈盈,纤细修长的手臂完□□露在夜色下,肌肤比雪还要白,像仙子,也像妖精。
“王爷觉得如何?”
李玄垂眸,半晌,轻声道:“那便有劳周姑娘了。”他坐直了身子,朝周缈行了一礼。
“若要解毒,需要如何做?”
周缈答:“只需要王爷的头发、指甲和舌尖血三样即可。若无意外,至多半年便能制出解药。”
闻言,李玄指尖灵光一闪,一片指甲、一束乌发便落于掌心。
他朝周缈张开手:“周姑娘取走吧。”
周缈弯腰去接。
下一瞬,异变陡生。
宽大掌心的乌发指甲竟瞬间化为利刃,笔直的朝周缈的心脏射去!又快又急,根本避无可避。
只听噗嗤一声,是利刃穿透身体的声音。
然而却无血流出。
站在他面前的根本就不是周缈,而是一截木头。
竟是幻术。
连他也骗过的幻术。
与此同时,李玄后颈微凉,他微微偏头,与锋锐的刀锋险险擦过。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利刃没有刺穿周缈的心脏,刀锋也未曾擦破李玄的皮肉,但气氛已陡然紧绷到了极点。
无声的杀气不知何时早已占据了这片天地。
一声轻笑。
男人回头看去,笑着赞道:“周姑娘的幻术使得真好,玄佩服至极。”还是那张清隽无双的脸,还是那抹温和清浅的笑容,便连语气也是柔和动人。
周缈没笑,而是警惕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身体本能地绷紧,紧握在手中的刀剧烈的震动着。
危险。
极度危险。
冷汗早已侵透后背。
周缈咽下喉间的腥甜,紧盯着面前之人,声音冷厉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