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说完,忽而脸色微变,似是终于记起今日是新嫁娘三朝回门的日子,尴尬地笑笑,扔下一句“老奴去禀报娘娘”,便急匆匆转身回去了。
李昭容没说话,也没离开,站在原地望着那道半掩的宫门出神。
没一会儿,赵嬷嬷的身影又出现在宫门口,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似是怕她闹事,小声道:“娘娘今日身体不适,不太方便见您,郡主还是请回吧。”
李昭容默然,平静道:“我没想见她,刚刚不小心走错了路而已,这就走了。”
赵嬷嬷胡乱点了点头,也没说信不信,继续转述道:“娘娘说,和皇后娘娘那边谢过恩就可以了,不用多此一举地来拜见她,宫里人多眼杂,圣上如果知道你们还有联系的话,会生气的。”
对着方才的小宫女便是唤她吃蜜瓜,对着她便是身体不适。
李昭容扯了扯嘴角,没什么表情。
好在原本她也只是无意间才路过了这里,不然若是换了从前还依旧抱有希冀的她,怕是只能丢脸又狼狈地躲回冷宫里抹眼泪了。
多可笑啊。
赵嬷嬷似是也知道这个借口有些过于拙劣了,脸上挂满了尴尬。
宫门前的长道间,气氛沉凝。
李昭容突然问:“刚刚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是谁?”
方才是她一时恍神看岔了,那个小姑娘穿的衣裳颜色虽然和宫女很相近,但还是有所不同,身上的料子明显不是普通宫人的规制。
还有那只一看便知成色极好的玉镯子。
没有哪个需要干活的宫女会戴那种一不小心就会磕碎的玉镯子。
她以前为了攒点铜板,偶尔帮一些宫女洗衣服时,从来连自己的衣裳都是紧着打了补丁的旧衣穿,舍不得把新衣裳弄脏一点,更别提戴着首饰干活了。
当然,那时候的她也没什么首饰就是了。
没料到她并没有露出难过或是生气的表情,反而一脸冷静地问起旁人,赵嬷嬷一愣,但随即脸上却变得更尴尬了。
“那丫头……是前段日子新进的宫女,本来是浣衣局的,有回来送衣服时被圣上和娘娘瞧见了,怜她身世可怜,才十岁就被爹娘卖进了宫,就、就干脆留在熙春宫做……”
赵嬷嬷小心看了她一眼,支支吾吾将剩下几个字吐出来:“做……义女。”
说完似是怕她生气,又赶忙补充了句:“不过正式的仪典还没办,现下还算不上正经的主子,娘娘就暂且养在身边了。”
李昭容久久未能回过神。
饶是心底有些猜测,可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感觉难以置信。
她宁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
这算什么?
把别人家的孩子精心护在膝下,对自己的孩子狠心不管不问,试问天底下有这样的娘亲吗?
如果十岁被卖进宫就叫做可怜的话,那六岁被扔在叫天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冷宫里差点饿死的她算什么?
算她命不好吗?
心底一阵揪紧,李昭容咬紧后牙,忍住脱口而出的质问,转身就走。
只是刚走几步,突然想起一事,又折返回去,冷声问:“我藏在偏殿柴火房砖头下的银子,还有装了贴身物品的包袱,是她派人拿走的吧?”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
其实在很早之前,她就已经为自己想好了退路,但可惜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突如其来的赐婚打断了计划。
待嫁的那段日子里,她的周围又全是宫人看守,根本无法脱身,待到她后来终于找到机会想取走银子和包袱偷偷一起带出宫时,那里却早已空空如也。
能把东西悄无声息地拿走却没有声张的人,不做他想。
赵嬷嬷“啊”了一声,望望四周,着急将她拉到了一边,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郡主可别再提这回事了!娘娘因为这个发了好大的脾气,连帮忙给郡主打听巡卫班次的小殿下都被娘娘狠狠罚了禁闭!”
“私自出逃可是天大的罪过!一旦被禁卫抓住报到圣上那里,就算不会连累到娘娘,但帮忙的小殿下肯定会被圣上问责的啊!小殿下可是一直念着您的,郡主就算不在乎自己,也得想想小殿下呀。”
说到最后,语气已然忍不住带上了丝丝责备。
提及弟弟李淮,李昭容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温柔,但随即便压了下去,坚定道:“我知道,嬷嬷我不想为难你,但那些是我的东西,我必须要带走。”
除了过去十几年里她一点一点努力积攒下的散碎银子外,那包袱里面更有她六岁以前从宫外带进来的东西。
虽然不是什么昂贵的玩意儿,只是几样普通老百姓会买给自家小孩子的玩具罢了,不值几个铜板。
但那是她仅存的关于小时候的念想了,她不想弄丢。
她并不欠任何人的,所以任何人也不要想拿走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李昭容执拗地看向面露为难的赵嬷嬷,脚下一动不动。
“唉!”赵嬷嬷跺了跺脚,又转身回了熙春宫殿内,“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这回等的时间长了些,长到巡逻的禁卫都快要怀疑地上前赶人时,赵嬷嬷终于出来了,手里还攥着一个皱巴巴的靛青色荷包。
观其样式,似是宫女们常用的那种。
赵嬷嬷打量了下周围,快步走近,将荷包悄悄塞到她手里,小声而又快速道:“娘娘说,那些旧物不过是些无用的垃圾,她已经让人处理了,这荷包里面的东西,就当是补偿,郡主不要再为这种小事纠缠了。”
无用的垃圾。
她垂眸看着被塞进掌心的荷包,眼里没什么温度。
所谓补偿,大抵是银票吧,可真大方。她出神地想。
就和她当初打赏将军府的小丫鬟一样,抓了把银瓜子塞进小荷包里递过去,小丫鬟高兴地接过就走了。
那她现在是不是也应该一样,感恩戴德地接下来,然后高高兴兴地离开?
李昭容轻嗤,反手把荷包强硬地塞了回去。
她不要这种施舍。
但赵嬷嬷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先一步压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作,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娘娘还说了,收下这荷包,以后这事就千万不要再提了,郡主既然如今已经出宫嫁了人,也算是得尝所愿,以后……”
赵嬷嬷咬咬牙,嘴唇动了动,低声快速道:“以后若无事,娘娘希望郡主就不要再回皇宫了!更不要出现在熙春宫附近,平白给她招惹麻烦!”
李昭容呼吸一窒,猛然抬眼。
似是作为旁观者的赵嬷嬷也觉得这话有些过于绝情了,全程不敢看她的眼睛,匆匆说完后便转身走了。
像是重复了无数次小时候的噩梦,熙春宫的宫门再次在眼前“砰”的一声紧紧合上。
将自己拒之门外。
不知是不是错觉,隔着一道厚重的宫门,她似乎恍惚听见了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小宫女活泼的笑闹声。
格外刺耳。
……
李昭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熙春宫,又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皇宫门口的。
她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没想什么,整个人像个被掏空灵魂的木偶,对外界的感应都迟了一拍。
直到日头渐高,一早约定的时辰已过,而本该回来的邢莹却还不见身影时,坐在马车里的她才慢慢回过神来,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李昭容定了定神,强打起精神,从马车内探出身子,低声问车夫:“二小姐一直没回来吗?”
“回郡主,没呢,小人一直守在这里,只见到您回来了。”车夫如实回答。
李昭容蹙眉。
这不对。
邢莹虽然性格骄纵,嘴巴也坏,但从早上在晚松院的时候能看出来,总归还是听贺氏的话的。
在她们二人出发前,贺氏曾特意叮嘱过邢莹,这回不比以往一人进宫的时候,让邢莹莫要又像之前那样,光顾着和荥阳公主玩耍却忘了回家的时辰,平白让她这个做嫂子的空等。
当时邢莹虽然很不高兴,但还是乖乖答应了。
李昭容相信邢莹是不会在一些事情上去赌气故意违逆贺氏的,那就只能说明……
她掀帘看向巍峨的皇宫方向,想起邢莹那张不饶人的嘴,突然有些不太好的猜测。
在车夫疑惑的视线下,李昭容果断提裙下了马车,吩咐道:“你在这儿候着,我去寻二小姐回来,如果过了一个时辰我还没回来的话,你立刻回府去禀报母亲。”
望着自家郡主头也不回的背影,车夫挠了挠头,抬头看了看天色,默默在心底数起了时辰。
……
偌大的皇宫,宫殿诸多。
一连向好几个宫女打听,李昭容才打听到了荥阳公主和邢莹的去向。
待她央宫人领着她匆匆赶到御花园时,刚好瞧见几个小姑娘扭打在花丛间,旁边地上散落着许多摔破的瓷片和踩烂的鲜花,入眼一片狼藉。
宫女们满脸焦急地围在四周,却好似都在顾忌着什么,迟迟不敢上前。
李昭容蹙眉仔细一瞧,其中一道身影十分眼熟,果然是迟迟未归的邢莹!
只是邢莹那身今早出门前还光鲜整洁的嫩黄衣裙上面,此刻已然沾满了脏兮兮的泥土,原本白净的小脸现下也变得跟个花猫一样。
另外两个,一个看身上的衣裙规制,应该是荥阳公主,而另一个……
她急匆匆的脚步顿在原地,目露惊愕地望过去,竟然是不久之前在熙春宫门前遇到的那个双丫髻上绑了珍珠发带的小姑娘!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御花园里,三人扭打在一起,场面极其混乱。
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以一敌二,似乎力有不逮,眼看要被其余两人压着打,急了,伸手就去抓地上的碎瓷片,往离她最近的人的脸上划去!
那碎瓷片何其锋利!
可周围的宫女们却都好似傻了一般愣在原地。
李昭容陡然回神,立刻上前阻止,扔开她攥着碎瓷片的手,却还是猝不及防被划了一道口子。
火辣辣的疼瞬间爬满整个手背。
有鲜血流下来,滴滴答答落在草地上。
画面似乎静止了一瞬,在场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