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乘前往侯府的日子,最后商议在三日后,卯时正刻就动身。裴母怎么想不通自己这个视教如仇的孩子,什么时候就能轻易接受了。
不过,这是件好事,所以她也并未多想。
只不过心里有这么个疑问,所以在那天来临前,常常要去找个由头看看儿子,看他是不是真心自愿的,别是受了刺激所以反常。
结果倒是没随了她的猜测。
她就看见儿子该吃吃,该喝喝,依旧和前几日一样的流程,回了自己院子,要么抱着小岁教他站立,要么拉着友知满院子抛球放风筝,或者就是坐在桂花树下撑头发呆,不久就趴着睡了过去。
除了有些活泼而不是闹腾以外,没什么异常的举止。
裴父听她猜测,总觉得她是对儿子没有信任。自家儿子,又不是钢筋铁弩,怎么就不会有个转变的时候了。
裴母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自己的感觉,自己也都将信将疑,只能顺着夫君说的,安下心替儿子准备行李。
收整行李这种琐事,本该是裴景乘院里侍女的活计。但惊觉想到小儿子也要离开身边,裴母后知后觉追上来的不舍与难过就涌上了心头,可木已成舟,她要留也留不住的,便只能从这些小事上,寄托着心思,也好分担过甚的担忧。
一些个常用的或是不常用的,有需要的还有今后可能有需要的,穿的玩的,吃用喝用,金玉银翡,祈福玛瑙,就连他幼时的一些不离手,而今床底吃灰的布娃娃,只要看上一眼,什么就都得装上以备不时之需。
就这样收拾,不到一个下午,居然就弄了三大个他人一般高的箱子出来,箱子上还额外堆着几样大小不一样的刺绣袋子,个个鼓鼓囊囊像是要炸开一般。
她就像是田螺姑娘,趁着裴景乘出去的时候匆匆忙忙的塞出了所有的行李,等当事人拿着风筝推门回来,扫眼看去,就只剩下那堆积角落的大箱小包,她已经走了。
裴景乘不需要去问院里的下人也知道,这些一定出自母亲亲手。因为只有母亲,会扎这种根本打不开的结。
他放了风筝,走过去将箱子上的袋子拎起来,捧在怀里左右翻看。
友知稍慢些跟了进来,抬头就被吓了一跳。他也认出来了这非同一般的绳结,刚好佩佩从门口路过,他回头去问:“夫人午后有来过?”
佩佩提着狗食去找不知道疯哪里去的小岁,她驻足,道:“是啊,夫人午后来找少爷,见姐姐在为少爷收拾行李,就叫姐姐出去了,她亲自收拾。”
她顿了顿,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忙道:“哦!对了。夫人说让我们明早不必来为少爷梳头,夫人会来一趟。嗯……夫人还叫少爷今晚不必过去了,她身上不舒服,早早就歇息下,让少爷也早早睡。”
裴景乘依旧低头看着那崭新的粉袋,视线在手上和那一堆实在显眼的堆积来回切换,心绪自搏争斗,他不轻不重的吐了口气。
友知点头说道:“好,知道了。那你继续忙吧。”
“嗯。”
佩佩前脚迈走,友知便转身进了屋里,就要开口将佩佩的话说于少爷。一抬眼,见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姿势,侧躺在榻上,手里捏着一支褪色眼中的竹蜻蜓。
他声音听起来并与变化,依旧是跑回来时的累累吞吐:“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友知,我好累啊,我是该早早睡下了。你出去吧,厨房好了再叫我。”
友知行至一半的脚退了回去:“是,少爷。”
可还没等他退有两步。裴景乘又有吩咐:“等等,除了箱子上的这些漂亮袋子,找个地方把这些箱子藏起来。明日母亲如若问起,就说侯府更早时候来了人,已经抬走送过去了。”
“怎么……少爷,那需不需要我去挑些出来?”友知问道。
他以为是少爷显多累赘,毕竟从前也有过一般无二的时候。裴景乘翻身平躺,看了一眼,没挪开目光,回答道:“不用,都藏起来。”
反正还是要回来,带的多了,以后都是麻烦。这样搬家似的架势,倒像是永远回不来了一样。
裴景乘很不喜欢。
——辰时未到。
林抒雅来时,裴景乘却早已梳洗完毕。
他穿的简单,头发梳的也是随意,全部出自他自己手,没让其他人伸手帮一点。
她缓步到了跟前,冷看了一眼退站在旁边的佩佩,才笑着去摸儿子不算过丑的头发,铜镜里印着她姣好容颜:“春幼怎么不等娘来替你梳头,下人没传话吗?”
她说的轻风细雨,甚至没什么着重的咬字,但听在佩佩耳朵里,简直是蕴藏的惊涛骇浪,风雨前的平静。
她就要跪下请罪,裴景乘站了起来,先她一步,抬头问母亲,一脸不解:“娘不是想让我去认师父?难道是要送走我?”
林抒雅愣了一下。等她从裴景乘话里反应过来,也顾不上他何出此言,立马反驳道:“怎么是送啊,父母也舍不得让景儿吃苦,但是皇后娘娘发了话,皇帝赐的恩典,我们是推不了呀。你怎么…这么问?”
裴景乘低着头沉默不说话,一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好坏。
他是在组织语言去应付回答。
可落在亲娘眼里,不说话都是一种委屈的表达,她弯了眉毛,一把抱过裴景乘,哄道:“小侯爷是个好人,他既然点头收你做徒弟,必然不会比我们差多少……而且,而且娘会经常念着你的……”
说到最后,裴景乘也没说一个不愿意,倒是她自己把自己说哽咽起来。
十月怀胎,难产未亡,前四年担惊受怕的时光,给这位早就是两位孩子的母亲遗千年的阴影,只要对上裴景乘,哪怕是初次提笔学字的纸张,就好像只剩下心疼。
饶是知母亲一贯软心肠,总为着突如其来的情绪涩惹落泪,裴景乘也属实被惊了一下。
他急急忙忙伸一双手去为母亲抹泪,见母亲越哭越凶,开口安慰道:“不过是昨晚看了个故事,说的就是母亲替儿子束发而后卖子的故事,也是我一早起来没醒透,才就这么问了一嘴。我错了娘,娘别哭了,娘亲一哭,不见您好,我怎么放心去侯府?娘——”
林抒雅听着,却还是止不住,大约根源不在裴景乘身上,而是她本就缺一个机会宣泄所有。
她何尝就能舍得?
大女儿深在皇宫,二儿子远在千里,最后剩下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儿子,如今也要离开身边,府里一下空了个全。
她当然不舍得,可也没法为了这份舍不得而据理力争,坚声推辞——因为这其中,还有关她另一个心头牵挂。
所以内疚,所以哭泣。
裴景乘眼瞧着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赶紧换了方式,定身扮做个戏里人物,故作惊叹,伸指道:“呀,呀呀呀呀呀呀!这是那家的小姐,怎么在此啼哭不住,可是……”
他绕着母亲转了一圈,语气又换了人,像是旁观老者,压着嗓音学老态龙钟:“定是啊,负心人喽!”
先前扮做的人物蹙眉道:“老者此言差矣。”
“老者”哼声道:“那你这个年轻人,有何见解?”
“他”顿了顿,裴景乘看一眼母亲啜泣着却聚精会神的看向自己。他又做会了自己,一下跳到母亲面前,猛地弯腰鞠躬,一双手高举过后脑勺,偷着面向母亲,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说道:“都是家里有个不省心的儿子,说了胡话将“小姐”惹哭——娘,我知错了,您就好心收收泪吧。”
“不然,”他道,“我可就要被这些人给骂进土里去了。”
说罢,他比拟了几个形态不一的动作,有模有样学着神态语气,时不时还不忘凑上母亲面前做着丑鬼脸,林抒雅终是破涕为笑。
“噗,我们春幼若不是天生富贵命,以后啊,说戏也一定能名动天下。”她站起身,一手握着手帕去擦眼角的泪痕,笑着用另一只手去拍裴景乘的额头。
裴景乘闭眼受了一掌心,龇牙笑看。
辰时正至。
侯府的马车已经候在门口,车夫是个年轻人,裴景乘被父母牵着齐齐走,离老远看过去,却觉得眼熟的很,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
父母一路碎碎念念着嘱托了很多,裴景乘被父亲的关切分了心,暂时不再去想。
到了一路的尽头,尽管再有话说,他们也还是松开了手。
友知紧接着扶少爷跨出门槛,一步一步向马车走去。他回头看去,父母也在看着他,两两相望,裴景乘忽然停脚转身,在上车前拱手告别。
裴父裴母躲着风立在门前,裴母一看儿子的举动,当下就又心酸,逃似的窝进夫君胸膛,不能再多看。
裴父一脸写满担忧,可话已说干,他张了张嘴,最后蹦出来一句:好好的。
裴景乘点头以代“好”字去答复。
时辰就要过了,他真的该走了。踩着脚踏上马车,很近的,裴景乘看到了车夫腰间一枚雪白的叶子形状的玉佩,答案就要从脑中呼之欲出,就是怎么也看不仔细。
一切妥当,车夫一挥鞭绳,前头马儿四脚既出,车轮吱呀转圈,裴景乘掀开帘子和父母挥手道别,只见着母亲突然从父亲怀里扭过了头,张着嘴,可一拐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随他一同去的只有友知,他本该是在外随行,被不愿一个人的裴景乘叫进了里面。放置了小少爷的行李后,他却安静着不说话,裴景乘反而更加无聊。
经过自家酒楼,又是一个拐弯,裴景乘趴在车窗上,看包子热腾腾冒气,看红袖楼的姐姐们轻甩衣袖,又看见沈家的马车停在一边。他仔细查探,既失落于没发现沈从新的身影,也庆幸,或者说是顺心。
裴景乘来来回回的飘着视线看了一会儿,也还是没能让自己脱离无聊的氛围,于是索性放下了帘子,晃荡着双脚摇开心。
他这个年纪,怎么的伤心过程,最后都能让自己开心起来。
遗忘,还是替代,或者报复,总不会让自己平白无故受这些不舒服的情绪。一切都是自己最重要。
远处传来寺庙的敲钟声。
他就这么摇啊摇,晃啊晃的,估摸着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再掀开帘子时,便就快到了侯府跟前。
刚刚好。
友知也顺着少爷的视线看到了侯府高挂的牌匾,他说道:“少爷,我先出去,等马车停下,我也好伸手接你,也免的等会侯府人见了,会叫没规矩。”
“嗯。”不咸不淡,随意非常。
裴景乘现在一心只有等待,等待即将到来的,表演。
友知掀帘子出去,侯府已经近在咫尺。
终于,这样的等待,在听到车夫“吁”的一声,马车渐渐停下,他终于憋不住的,先暗自勾唇,随后“哗”的就哭出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
搅他个天翻地覆。
马车稳当当停在侯府大门前,受小侯爷之令在此等候通报的小厮远就瞧见了,惊弓鸟一样的飞去,此时已然奔走到了书房。
“小侯爷,人到了。”
小厮卑躬站在玄紫的门帘外,等主子下话。
书房前有一棵枝头越过侯府高院的百年梧桐,黄褐色的叶片宽大分裂,落叶时宛如蝴蝶飞舞,小侯爷特嘱咐下人不必洒扫,落了满庭院的时候,他会亲自收拾起来,团团围积在树干一圈,
说是“落叶归根”。
傅祈禄一早从校场回到书房,为了做好一切准备迎接这个小徒弟,先是沐浴焚香了一遍,换了身新制的,尽可能显亲和的柠黄色缎面袍子。头发黑亮顺滑,双手婉转发间,简单用一个银簪不牢不散的堆在后脑,落下半截飘飘然然,额前刘海夹着碎丝悠悠荡荡,划过少年锋利的鼻骨。
小厮传话入耳时,傅祈禄正打发时间的摊开笔墨纸砚,描摹起那副早年前所得,挂在书房正中的梅山落雪天夜图。
心里预演了无数遍,终于到了眼前,傅祈禄却是没由来的一紧,手上动作停滞,晕开梅枝大片乱红。
他也瞧着自己失态坏了一副好临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躁动,置笔停歇,装模作样一副自然语气,平和道:“知道了,你下去吧,我就去。”
小厮行礼退下,却没两步又被主子叫住,听到:“去南彦王府请王爷来府中一叙,就说我有一副好字要赠与他,去吧。”
小厮得了吩咐,马不停蹄赶去办。
一切妥当,傅祈禄提上准备了好几天的见面礼——一个纯金的平安锁,挑选时被老板夸的天花乱坠,虽然傅祈禄一个字都不相信,可紧着寓意祝福都很好,于是就包了起来。
撤离了作画的石桌,转身的旋风扑浇之后的兰花姗姗摇曳,抬脚匆匆几步夹杂心绪激动,修长的手指掀帘而过,于是阳光不再明媚,属少年笑意独占榜首。
侯府的布局简单直白,没有过多弯弯绕绕的回廊和石桥,因为那些东西于文人雅士是园林之美,对于忠义候这个纯纯武夫来讲,就是占着茅坑***。
两条长道形似十字相交,平分出四个大地界,如京城一样以东西南北院为称,西院是侯爷与候夫人的住处,候夫人爱看戏,于是戏台也依着建在此处,先下是空置的,中秋以后侯爷与侯夫人便回了老宅。
北院是小侯爷的地盘,客居亦在其中。小侯爷爱好众多,但只有习武是日夜不忘,为此特意拆了夫人为他收人所留的几处屋子,踏平了弄成个小型的校场,那年差点气的夫人动用家法。
东边是正门,会客的前厅立在那里,其余一个花园和厨房等等,统统归在南院里,下人们的居所与其紧密相连。
满身难掩春风希冀的小侯爷稳步快走,一路上下人闻见短曲哼,不用见人也心知肚明,行礼后皆是一副慈和的神情望着那抹身影,不约而同都在心里陪着开心。
“小侯爷好像难得这么激动一会,前一年封了统领都只是多笑了笑。”婢女甲探头探脑。
“是呢,不过这样的小侯爷,才是这个年纪的鲜活意气啊。”婢女乙欣慰一笑。
“对吧对吧,希望裴少爷进府后,小侯爷能天天如此,看得我干活都格外有力气了嘿嘿嘿。”婢女丙花痴如醉。
婢女甲乙相视无言,默契捂嘴婢女丙,并批评拒绝其继续对小侯爷花痴行为,婢女丙在洗脑下脱离女友视角,成功接受安利晋升妈妈粉。
几乎是一条直线到了头,前方就是大门,马车被四边框架框在其中,马儿低头回避太阳,马上空无一人。
不见卿阿,傅祈禄左右寻不到身影,正思伏是否自己有交办什么要紧事,不然以卿阿的行事,他是不会在自己来前离开的。
“呜呜呜啊——!”
突然间,听见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