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新跪了两日祠堂,裴景乘帮着向沈叔叔求饶不少,他终是得以于昨日重新恢复了自由身。
沈从新一获自由,裴景乘便是也恢复了自由,两个人如隔三秋般的疯玩了一天,只到擦着天黑,才依依不舍的各自被带回了家中。
玩了一天,当下不觉得有什么,只一挨到床榻上便是浑身疲累排山倒海的袭来,睡时自然而然就格外贪些。
他是睡眼惺忪时听见了动静,没等彻底睁开眼睛,就被守在床前,不知何时进来的自家母亲一把薅了起来。
他还懵着,母亲却是笑颜如花。
林抒雅带着精心挑选的一件胡粉的圆领袍,亲手给儿子穿上了身,上下都规整的检查了好几遍,又吩咐伺候的婢女小桃用配的那根同色发带,给少爷绑了高高的马尾,终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娘看孩子,是越看越爱。她半蹲身子,爱不忍释地将儿子拢进怀里,养尊处优的纤纤玉手不断抚摸着裴景乘的肉脸蛋,笑的合不拢嘴:“我家春幼,长的最好了!和娘简直一模一样。”
早在裴景乘出生之前,以幼代名的称谓就已经流通与大姐和二哥之间。大姐是元幼,二哥是阮幼,到了他,则取了春幼。
前缀各不相干,只是特有的一个爱称。
裴景乘迷迷糊糊间,只感受着自己被无数双手左拉右拽,他沉在不清醒的虚幻里,丝毫没有反抗之力,更起不了反抗之心。
于是只能在梳完头后再次归于母亲身边时,在怀抱里,揉着眼睛打着哈切,闻见母亲身上的梅子香味,孩子气软声软语地问道:“怎么了娘,我们要去哪里吗?”
他不记得有人通知自己今天是何重要的,或是特殊的日子。
倒是依稀记得自己被送去学堂的那天早晨,也是这样的一套流程。
想起这个,就跟着牵连出别的。
他因此一下子就清醒了脑袋。“是要见人?”裴景乘迟疑着问起,心里升上一丝不妙的猜忌。
莫不是要给他精心包装了送人吧?他放下揉眼的手,眼下还有哈切后带出的水痕,就那么认真的看向母亲。
他见母亲明显呆滞了一瞬。
林抒雅有意要瞒他,可又苦于自己实在不知该怎么说谎话,眼珠子乱窜,怎不得想好半天。
她最后因是实在没辙,便只得放了一个悬念,也不算是透底:“是见人不错,但也不是陌生人了。”
裴景乘立刻问道:“那是谁?”
林抒雅模棱两可的回答道:“嗯……很厉害的人物。”
裴景乘识人不多,却好巧不巧前不久才听过以这个词形容的某人。
他脑海里立刻回想起那鹅黄色的身影。几乎是呼吸间,裴景乘的脸上就没了表情,仿若转瞬即逝的流星划过的夜色,来时闪耀夺目,去后只剩暗淡无光。
他心里只想着一个念头。
为什么。
林抒雅看着儿子一瞬巨变的脸色,忙着去补救的哄道:“不是单独见人,我同你父亲也是要一起见的。只说说家常话,春幼就在娘身边吃吃糕点,喝喝茶就行。嗯,也许会要说那么几句答语,不过也就是很简单的问候话,不打紧的。”
此话一出,更是让裴景乘对自己的猜测敢笃定个七八分的准确无误。
虽说不知道沈从新是从何处打听的消息,皇宫里直到现在也并没有传出过有关的只言片语。他更是不能确定父母是否也已经知晓,一切都还没有个准信,可他还是选择相信沈从新带来的消息。
无信任,不为亲朋。
也是因为这层原因,所以才只能是个七八分。若是天下大白,那可就是十分的确信。
“春幼?”林抒雅小心翼翼的唤了唤小儿子。
裴景乘眼神终于重归清明。“好,娘。那我们快走吧。”裴景乘变脸如翻书,笑道。
他还不得知真相,想问什么也只能等去一见才好开口。
裴景乘低头假借着去看新衣裳,默默噘了噘嘴,强忍住了情绪,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
再抬头,并无异常,裴景乘还撒娇着去搂母亲的胳膊,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林抒雅的恍惚所见。他拖着音节懒懒说道:“我都饿了。”
毕竟都是猜测,是对是错不明,不管怎样,总不能让母亲候自己的脸色看,那实在太没道理。
见一见人,又不掉块肉,就算真是他,那有何妨,反正也不是没见过。
裴景乘心绪转变的一如既往的快。
林抒雅看着儿子没有多想,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被婢女搀扶着站起身,语气很是温柔:“那春幼可不能只顾着吃糕点了,记着娘说的,有问便答,千万不要无礼。”
裴景乘牵上娘的手,使劲点点头,慷锵有力:“嗯!”
……
能在正厅见到傅祈禄,倒是合情合理了。
但,裴景乘万万想不到,还有另一人。
自沈从新带回了这个消息起,裴景乘就再没去过皇后宫中。他心里还生着气,也难过被辜负信任,自然短时间里是不愿意再去见姐姐了。
这份因素占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他不想在对姐姐情绪不佳的时候去见她。
只想着等事情过去,再去不迟。
他常听母亲说起姐姐。
从前是说她待嫁闺中时,教习的辛苦,万般受束缚,稍微有些差错,动辄就要受嬷嬷打手板,罚抄书,实在看着伤心。
后来姐姐成了王妃,太子妃,母亲就更愁了。他们家虽富贵,但到底是普通百姓,没有官爵加身,也没有什么前生背景,一个对未来皇帝毫无助力可言的女人,很难守住这个位置。
若是落了位置,待太子为皇,她最高也只能是贵妃的位分,也终究是好听些的妾室。
可好在,太子情深,不顾群臣谏言也要立姐姐为后。
母亲的忧愁却居然从此再没落下。
皇帝情深许一人,不一定是好事。皇帝后院,三千佳丽,后宫与前朝瓜葛颇深,皇帝才登基不久,就已经纳了三位贵人,无不是前朝重臣的孙女女儿与妹妹。
她的女儿,自己的姐姐,将来要忍受后宫妒忌,将来要受到多少劫难,又在若干年后,新旧更迭,年华老去时,如果皇帝冷落,在她心上的年少蜜意就会是最致命的一把割喉刀,直取性命,没有转圜余地。
几乎每一次当她或是见裴景乘从皇后宫里回府,都要叹息哀愁。她的顾虑实在很多,左右是完美不了。
裴景乘就都一一记了下来。
姐姐过的很难,至少生为家人,无法给予助力,那就断断不要与她添乱,不要惹她生气,更不能让她难过伤心。
她一定已经受了别人的许多。
恪守这些,大约是裴景乘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能为姐姐所做的,算是最有用的分担了。
出了屋子,辗转回廊洞庭,就到了正厅。
正厅里头大多是紫檀木的摆设,香烟袅袅吹高风,两边是对齐的四座靠椅,正上是一对扶手特刻了梅花的,居中摆着一尊白玉的观音菩萨画像。
两边大开着通门,里头情形一清二楚。
皇后头顶十八金钗凤翘尾的顶珠凤冠,一身姹红缀金丝的天海丝绸所裁制的宝衣,带一对金玉掐丝的珐琅手环,与耳上坠子相得益彰。
她端坐于上,雍容华贵,神态祥和,捻一支香在手中,细嗅芬芳。
父亲在他左侧,喜不自胜地侃侃而谈。夫人离座时就端起的茶水,到现在还是没抿上一口。
视线向左。
“又见面了。”
傅祈禄向裴景乘笑着歪头招手。
少年面色极佳,眉目如画,一弯眉毛灰厉如箭羽,却不张扬狠戾。其下一双眼沉静如雾霭湖泊,天生含情似的朦胧,底子却不失清澈。
他今天穿的一身雪蓝长衫,以一枚玉扣半束着乌黑的长发,额前碎发薄厚不均的分在两边,挡着侧脸神神秘秘,衬着正脸别有一番书卷羸弱气。
长睫扑闪间,裴景乘不甚同那对琥珀色的眸子相对。
他的心神被那一眼搅动的有一瞬不宁。忽然间,或许是母亲一路在耳边的念叨着礼貌规矩,鬼使神差地,他也朝着傅祈禄礼貌的抱手回礼:“小侯爷好。”
他的脑子其实一片空白。
裴景乘的动作来的始料不及,傅祈禄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挑眉扬起了嘴角,心里相比是不可思议,还不如惊喜过望来的多。
其实按照规矩,哪怕皇后是亲姐,一国之母面前也是一视同仁的要守礼数,尊卑有序,满屋里,裴景乘应该先像皇后请安。
裴景乘是懂这些规矩的,毕竟他时常出入皇宫。
只是不知怎么的了,一对上那双漂亮眼睛,他就全然忘记高低尊序了。
不过好在都是自家人,皇后只看了一眼,并不怪罪,轻声细语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抬手招呼叫他到身边来。
“小弟,过来,让姐姐瞧瞧。”
皇后身旁的宫中太监互相对眼,并无人敢指出他的过错。
裴景乘自己也很快反应过来,所以回了一声后,立马抬手捂住嘴巴,再不向这边看去一眼。
他听姐姐话的几步跑了过去,先是胆怯怯地抬眼看了一眼姐姐身边两个从没见过的两位太监,话到嘴边改了口,一撩下摆,不算标准的磕头行礼:“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出宫,一言一行都会由随行的太监记录在册,等到回宫时呈于皇帝。在外不比在皇后宫中都是自己人,骄横耍脾气都不会成为什么罪证来说事。
他的言行不能再出错,否则保不齐会给姐姐添堵。
皇后起身扶他:“景乘快起来,小孩子不跪又不是什么大事,陛下也是知道我疼你的。”
话看似是对着裴景乘说的,实际上是有意提醒身后两个记言太监,看清了做事。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低头合书不再去看去记。
裴银歌收回余光,拉着弟弟的手握在手里,贴在脸侧,柳叶眉微微蹙起,眼里含波:“姐姐好久都请不来你,估摸着是宫里的吃食已经不对你胃口了,就换了小厨房的掌勺,带了新厨子的拿手菜,同你尝尝。”
她抬头看向同样许久不见的母亲,还有终于放了茶杯的父亲,朝外远远眺望去,热泪盈眶:“也是回家,与家人补一个团圆。”
她上一次回府,是两年前了。
一路走来都有些物是人非的惆怅之感了。
裴景乘听此一眼,心里内疚难抑制。他抬手擦去姐姐眼下欲掉不掉的豆大泪珠,主动道歉:“对不起姐姐,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躲你不见了。”
裴银歌拉着他的手停留脸颊,另一手摸了摸他的圆润的后脑,蹙着眉头,自责道:“不在你,你不愿见我,是有原因的。是我不好,擅自做了决定,才叫,你我姐弟生分……”
她说着,好不容易擦净的眼泪又溢出了眼眶。
裴景乘手忙脚乱道:“我没想和姐姐生分,我只是……”
裴景乘一瞬停顿,似乎发觉某处的不对劲。
姐姐什么时候知道他听说了拜师的事了?
他明明没有和父母说漏嘴过。
“……只是最近有心反省,所以才一直没去裴姐姐。”话到嘴边,裴景乘改了口。
裴银歌浅浅啜泣着,梨花带雨,实在可怜见:“真的如此吗?景乘莫不是一时哄姐姐开心……”
裴景乘愣了愣,立刻举过头顶发誓:“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若有半句假话,就叫我以后处处倒霉,天天被牛追。”
“被牛追”——是寻常百姓家一句俗语里的,意是自讨苦吃。
“哼,弟弟一张好嘴。”裴银歌总算破涕为笑,她回头状告着看向母亲,“母亲你看,都养成什么油嘴滑舌的样子了。”
林抒雅难见他们姐弟间有什么互动,看两个人感情很好,心里很是高兴。
可笑着笑着,不自觉却有些想哭。
她总算明白:“孩子们个个动不动爱哭的毛病,原来都是随了自己。”
气氛一时少有的温馨。
“我听说了你中秋夜走散的事,我已经叫人将那些没用的仆从发卖了,重新给你换了一批。”裴银歌说罢,对一旁有些发起呆的傅祈禄,微微歉身低头:“本宫,大谢小侯爷之举,今后若有难处,尽管向本宫开口。”
傅祈禄被点了名,立马离座而站,躬身颔首:“娘娘言重,臣无以为受。臣出手相帮乃是义举,无需娘娘如此厚诺。”
他视线一斜。
裴景乘似有所感,却为着之前的差错而故意礼着脖子不扭。
傅祈禄温谦着笑道:“况且裴小公子与沈公子有礼可爱,不是我,旁人遇见,也是要救的。”
裴银歌淡淡回笑。
裴景乘听着这话,倒有些像是在夸自己。手指抓着衣裳摩挲反复,心里因此有些鼓舞,但碍着有缘由,硬是咬着下唇不去笑了回话。
裴银歌抬头就见弟弟将自己的下唇咬着一道红痕,忙道:“哎呀,景乘快松嘴,怎的咬着自己?”
满屋人齐齐将视线递来,关切的眼神,直叫裴景乘一瞬通红了脸。
他慌张松嘴解释:“没有,不是……不对!……我不小心的,没事的。”
越说着,就越觉得其意不在问上。
“我在说什么啊……”裴景乘心里念叨着自己对牛弹琴般的回答,默默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紧紧攥着方才摩挲的地方,已经是皱巴巴一团。傅祈禄无意看见,但有心记了下来。
裴景乘不语心想,可旁人又不知他如何心想,只当他是无聊,待不住这场面。
裴银歌与父母相视一眼,便道:“景乘还没谢过小侯爷吧?来,去向小侯爷拜谢一二。”
裴景乘听在耳里,微微弯着眉毛,一脸说不上的不情愿。
他觉得话来得突兀,心里没底,不知道这一去,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口商讨着要将自己丢下送走。
他小声问道:“我应该叫他什么,姐姐。”
他看着姐姐加深了微笑,依旧是那么柔和。她没有开口,只是默默伸手推他向前。
裴景乘心里有了答案。
他边回首边朝前走,脚步慢慢都是复杂情绪,一眼不舍,在姐姐的笑里消散如烟,只剩一片秋风细雨。
直到裴银歌站了起来,不再能够平视,他才扭过了头。
一如先前,虽慢然不停。
在无人察觉处,裴景乘撇了撇嘴,拼命眨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