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刷了半天手机发现没有什么有效信息,此时张怀予重新悄悄斜眼看向周平的方向,却见对方大约是习惯不吃早餐的缘故,此时捧着那碗粥,拿着配送的塑料勺子,一遍一遍地在粥里捞着,像是试图要把里头细碎的皮蛋拼个完整的出来一样。
“博士?”
大约是被人忽然点到了,周平手一僵,将刚舀起的粥抿了一口,以表示是的自己确实在吃。
“不过博士,”他把椅子拉近了些,干脆专职盯着,那么这位眼中无世间万物的人被别人“观测”了,就好歹能做些人的举动,“我刚刚搜了一下,G国的医疗是挺发达的,但法医专业的话,也不见得要出国吧?”
“我一开始学医。”大概是勉强试了几口,发现早餐也不是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周平手上的勺子也不再是装装样子,“车祸出院以后,就换了专业,主动改去法医了,也好,不晚。”
“啊?为什么?”
周平侧过头,看了眼右边墙上挂着的照片,“你的父亲是个医生,大约很能明白,医者仁心。医生与生死打交道,更是与活人打交道,需要的是对生命的专注与敬畏。”
“可我,重新回到学校以后,”周平犹豫了几秒,“感觉,对于生命可能还有些‘敬’在吧,但是‘畏’,怎么也感受不到。”他自嘲地抬了抬嘴角,却不像是在笑的样子,“可能曾经离死亡太近了,就不觉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
张怀予觉得是自己没有起一个很好的话题,所以努力在此时,要把话题往一个“好”字上面引。“啊……但我,我知道,这专业嘛,只看合适不合适,法医专业也有法医专业的好。”
“嗯。”周平认真点头,“绝大多数情况没有医患纠纷。”
“不,”张怀予表情扭曲,“医患纠纷,这能有吗?”
“有的。伤情鉴定也是法医的工作。我一般会主动避开与当事人家属他们进行直接接触。后来,特长得到认可,基本上参与的就是刑事案件了。”
眼见周平碗里的粥少了大半,他又开始无目的地搅着勺子,张怀予主动上手替他把盒子收了,杯子取走放进水槽,又将桌上一些没动过的早餐一股脑拎进厨房。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这让坐着僵直不动的周平很有些尴尬:果然把住别人家里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缺乏了一些与活人相处的生活经验。
这个是不是可以学习一下,看书学习的话有用吗?周平想。
“出去走走吗,博士?”张怀予自厨房探出头,厨房门框上挂着的擦手毛巾的位置于他而言略有些矮了,“你还没来过L市吧?”
“出去……去哪里?”周平看了看阳台,外面的阳光很好,有些刺眼。
“没事,累了在家歇着也行。好不容易能歇上一两天呢。”张怀予倒看出了他的犹豫,“有没有啥不吃的东西,一会儿我出去买点,我一般都是一星期买一回储备粮。”
住别人家里,主人家外出,自己留在屋里,这合适吗?周平悬起心开始思考,并想直接搜索一下这个问题回答靠谱不靠谱。少顷,他决定跳出问题,“那……我,也一起去吧?”
“成,”张怀予已经把垃圾装好了,“不远,可以走着去。”
*
确实不远,就在昨天去过的超市对面。这里的马路设计规整得很,街区方方正正的,从地图上看就像是一个个豆腐块。这让周平忍不住拖了下地图的缩放,看了看整个城市的区域规划。
“博士,”张怀予看着他的举动有些哑然,“你都是从地图上去了解一个地方的吗?”
这是个没有思考过的问题,但是周平还是很快点头,“是,平时很少出去,出去前先定好目的,看看地图,方便选地方。”
张怀予听过这种思路:把生命压缩为目的的集合。
“我觉得,这样会少了很多感受,也少看到很多东西,会很没有意思。”他试图反驳。
“不会。目的和计划是重要的。我做伤情鉴定,做尸体检验,有确切的目标,就基本不会漏掉细节。通过充分的细节还有严谨的流程,对死因作出准确的判断。因此有目的和计划,只关注相关的细节,是有效的。”
“不,工作跟生活,感受和感受,能一样吗?”
不一样吗?周平茫然但平静地稍仰头看着他。
“那机会来了,你今天跟好我就是了。要知道我也是用脚走完过L市的人。”
他这真不是虚言。
*
先是硬生生领着人往窄小巷子里兜了一圈,让一分钟看了三遍地图的周平迷惑但不敢言。
随后他在水果摊贩这里买了一兜橘子,想要同他示范如何“品味一颗柑橘”,并复刻了其中的经典名言“就是手上这一颗,就是现在”。
然后带他找了两遍新修的公园里面本该有的禾雀花爬满的架子但无果。最终才在周平试探性地问正事是不是去市场后才踏上正途。
到了地方,张怀予让他搁外边平整的空地里边遮阳的装饰凉亭那儿坐着吃点橘子等着,自个儿过了马路扎进菜市场里去了。
吃点儿橘子不要走动,这对吗?他等下该不会还要买几个回来吧。
周平放弃思考,靠着凉亭的柱子站着,选择剥了个橘子。
这市场的设计总是大同小异——他站了一会儿,不自觉地笑。五颜六色的顶,深深浅浅的棚,四面透风的敞亮,却像个方正的黑盒子,人扎进去,就像泥鳅钻进了泥潭一样,猜得到影子,看不见形状。
应该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吧?光怪陆离的市场透光棚顶配合上恰到好处的暗,让里边略带颜色的灯光能发挥作用,也让他这样的严重的“夜盲症”,进去了,大部分地方都是两眼一抹黑的朦胧光影。
可张怀予不带一点思考回忆的,直接让他先坐外边等着了。
周平吃完起身,往马路对面走过去,只站在方正的黑盒子外面看,看阳光被切成过渡的灰调,然后里边混乱的色与影就开始斑驳。然后他努力观察形形色色的人从里边走出来,有高的和矮的,有仰着头的有眯着眼的,有时还能听见忽然的高亢的喊叫。然后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也从里面走出来,眼睛眺望着前面,脚步匆匆,从他身边擦过。
“张怀予。”他伸手拉了一下这人的拎着大袋小袋东西的手臂,才避免了对方的路过。
“啊……”这人眼里从急切到惊讶再到喜悦,才说:“我一出来就往对面看,没看到你,还想着该怎么找你。怎么过到这边来了博士。”
“没什么,想走近些看看。对了,你也存了号码的,不用想怎么找吧?”
“是倒是这个道理……”张怀予笑得灿烂,手比划了一下家的方向,“不说这个,走,赶紧回去,到中午了,我赶紧整几个菜。”
这回回去倒是不绕路了,只是到头来周平依然没有盘算出对方手上的几个袋子到底有多少斤两,也没有想到怎么开口说可以生动自然地提出要帮他分担拿几个。
南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①,甚至可以选了半斤猪肉要求剁碎了买,张怀予习惯一次买上一星期的量存放着,这不是L市常见的做派,又不爱讲些什么价,于是些葱姜蒜的可以不论钱搭送些,这倒给他行了方便。
周平一路上只好悄悄瞄袋子上面的打印标签,这里的肉价倒不算贵,鱼虾要比旁边临海的H市贵些,但好处是鱼可以直接在摊位上帮忙处理了。
明明看着张怀予也不像个十分讲究的主,不但出门前问了他的忌口,听说没有什么忌口的,又现搜心脏不好有没有什么烹饪的忌讳。他再三说所谓的食物的“毒”都要看剂量,但对方仍是打下了保证,保证要没有半点问题才行。
所以最终菜端上来的时候周平只觉得卖相倒不算坏,试了味道也觉得可口,然后就难以作出“这是鱼”“这是青菜”“这是凉菜”“这是炒菜”以外的其他什么评论了,他绞尽脑汁作出了一番他觉得十分中肯非常体现情商的评价:
“很不错,比副组长点的外卖强很多。”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一评价的张怀予拿筷子的手一僵。
傍晚天色渐暗的时候,张怀予站在阳台上看了几眼,又转进来客厅,“可惜了,”他没头没尾地感叹,“L市的夜景其实也很有名,这里离看夜景的江城星塔也不远。”
“不可惜。”周平的目光原本在书页上,此时伴随着他的话也往阳台外边流连了几秒,“不属于自己的风景,看不见也不算错过。”
话兴许说的不错,就是这十来个字啥也没说。
也许是刚读书时学到的,又或许是思考酝酿后的结果。周平将书页合上,“今天都在劳烦你,不如,明天的餐食我来负责吧。”
该不会是点外卖级别的操作吧。张怀予稍微有点悬心。
“我毕竟也是在国外留学很多年的,生活技能也还算过得去。”
“那不用,那哪儿能,我不该让客人还麻烦的。”张怀予眼尖地捕捉到对方眼中浮现出的关于如何应对客套话的真挚的迷茫,立刻让话拐了个弯,“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尝尝博士的手艺那也是十分荣幸。”
*
荣幸得太早了。
第二天起来的张怀予惊喜地发现,周平一比一复刻了他昨天早上买回来的那三家早餐,种类都没有发生一点变化,还用一样的格局铺满了半张桌子。甚至由于昨天他喝速溶咖啡颇为勉强,此刻他的杯子里倒了豆浆。
早餐索然无味,机器模仿人类。
他只得尝试说了一句:“博士你这记忆力真不错啊。”
“谢谢,确实还可以。”
张怀予哑口无言地抽出椅子坐了,被周平恰到好处地理解为对这一场面习以为常。
于是张怀予只好随机地打开自己面前的盒子,思考了一下有无什么话题,并掏出自己的手机刷会儿以平复不知所措的心情。
手机正好在这个时候推送了一条明星娱乐的相关新闻。他看到陆曜辰这三个字时还是点了进去。他记得这个名字。最近与这个名字相关的铺天盖地的舆论和黑料,以一种令他这种办案人员遗憾的速度掩去了宋雨薇恶性案件以生命激起的水花。
但这人如今当是强弩之末,毕竟,连“粉丝”说秦武扬长得与陆某有点像的时候,反而生怕这是对秦武扬的冒犯。
点开新闻以后,他发现,这好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斥巨资所办的陆曜辰专场直播演出。
张怀予将手机横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