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玉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只小小黑猫,蹲在他身上踩来踩去。他听到自己无奈的声音:“别伸爪子,衣服都被你勾坏了。”
小黑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说明我的爪子很快。”
斛玉瞥他一眼:“那便将你抛去扶桑树晒一天,我看你快还不快?”
小黑猫偃旗息鼓。过了会儿,他看到斛玉手里拿着的信,小猫转过身体,只给斛玉留下一个毛茸茸的背影。
小猫嘴里嘟嘟囔囔:“又要去找他了……他那里黑漆漆的,到底有什么好。”
斛玉拍拍小黑猫的头,淡声:“我喜欢,就哪里都好。”
“切……”
梦断在这里,斛玉睁开眼。
飘动的床纱,白玉的床顶,身下是柔软的布料,身上裹着不知道什么属性的灵绸,风拂过时,有一种淡淡的药材清香。
四周寂静无声,阳光从窗棂跳进房间,落在斛玉的一只眼睛旁。不清楚这是哪里,斛玉尝试着微动手指,背后脊柱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唔……”床纱后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并不是受伤折断的痛,而是仿佛皮开肉绽后又被人浇上了烈酒,仅仅动了下手指,斛玉感觉掉了半条命。
怎么回事?
天雷落下,斛玉不是没有意识。相反,每一道天雷劈在灵根上,他都感受到了。所以他很清楚自己是怎么逃出虚境,包括下坠时……
斛玉眼睛忽而颤动。
师尊。
下落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了微鹤知。
一道浑厚的灵力如水般贴上斛玉的后背。
斛玉一抖,感到那灵力透过灵绸,珍而重之地、轻轻地抚平了他身后灵根的苦痛。
“灵根受损,最近不要轻易动用灵力。”
眼瞳颤了两下,斛玉勉强侧过头。
黑色的发丝从上方垂落,带来的是太初宗常年落雪气息。那发丝和斛玉枕后的头发交叠在一起,斛玉抬眼,正对上微鹤知的眼睛。
斛玉手心猛攥紧。
“……师尊。”
半晌,他开口,声音还带着虚弱和刚醒来嘶哑。
静望着那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斛玉几乎能记起来这张脸上做过的每一分表情。
不知道为何,说完开头那句,微鹤知一直没有说话,斛玉慢慢移开视线,竟有一丝少年时的无措。
多年不见,微鹤知已经变成修真顶峰的人。这是斛玉曾经想了很多次的未来,却没想到这一天轻易就来到,以至于他依旧有数不清的不实之感。
原来这次拜天游是太初承办的,斛玉想,他骂了那么多次的宗门,竟然是太初。
他心里忽然闪过很多念头——不知道这次掉进虚境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对太初有影响,那些大宗弟子折损,又会不会来找太初麻烦。
越想,眉头越紧皱,直到轻轻的弹指,落在斛玉眉间那枚鲜红的朱砂痣上。
斛玉一愣,抬眼看向微鹤知。
“师尊?”
替他盖好被子,微鹤知起身,声音沉沉,却带着斛玉能察觉到的劝诫,他对斛玉道:“下次以身犯险,就要抄经十遍,此次事发突然,便算了。”
“……”
斛玉眨眨眼,微鹤知这句话好像一下消弭了那个十年未见、由斛玉擅自构想出的沟壑。
身上痛,斛玉踟蹰一会儿,低着声音:“师尊,我在虚境里碰到一个人……如果不是不坠护着我,我或许就见不到你……和师兄师姐。”
微鹤知垂眼,回应:“嗯,然后呢。”
斛玉眼皮发沉,不舍得闭眼,喃喃:“但他死了……我还遇到了一个挺有趣的朋友…如果有人找来,我可以……”
声音慢慢变低,话语也变得颠三倒四,最终都随着睡意消散在空中。
斛玉又睡着了。
浓密的睫毛覆盖在眼下,没有遮住眼底的青黑。醒来以后,斛玉很久没有睡过好觉,现在回到他最熟悉的人身边,陡然放松,疲倦就接踵而至。
一时间,室内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微鹤知目光落在睡着的小弟子身上,本来漆黑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得雪白。
他伸手,轻轻抚平斛玉眉心的褶皱,没有看一眼斛玉身上缠绕着用来疗伤的灵绸。
天灵根出世,天道不容。此前微鹤知为斛玉炼化的银镯和水坠,就是为了瞒过天道的障眼法。
此次不得已两件灵器离身,天道便迅速察觉,斛玉以身承接九道天雷,几乎殒命。
但竟也意外打通了多年未解的根骨灵障。
根骨重铸,无异于凌迟抽筋,即使微鹤知再多的灵力承托,也会有无可避免的阵痛。
斛玉自己看不到,其实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光滑的皮肤。就连筋脉都在重新生长。
僵坐在床边许久,微鹤知起身,离开房间前,他布下层层符阵,又命令濯尘:“半步也不许离开。”
漆黑的长剑靠在床边,嗡鸣一声。那嗡鸣中隐含着重逢的喜悦,和他主人此刻的心情大相径庭。
风雨欲来,春浮寒仰头,看着白玉廊外的天空,这么想着。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春浮寒回头,微鹤知一身黑衣,朝着这边走来。随身携带的佩剑不见影踪,想必是守在小师弟身旁。
这十年,春浮寒见过微鹤知太多次这样的表情,他知道这是微鹤知要开杀戒的前兆。
春浮寒不得已躬身:“师尊,小师弟才回太初,此刻若同三洲各宗血战,于小师弟名声不利。”
微鹤知从他面前走过,脚步未停。
春浮寒叹了口气,算了,怎样都无所谓,小师弟能回来已是石破天惊,太初宗能走到如今,本就不靠和各宗联合。
青衣修士走到白玉宫外的某扇窗户下,还未等靠近,就被淡金色的法阵隔绝在外。
春浮寒仰头,护山大阵都未有的规格,甚至天雷也劈不开这精心设计的阵法。即使现在二师妹亲自回来破解,想必也拿这阵法没招。
太初宗直系弟子,大弟子春浮寒潜心无情道,炼器为主,剑道为辅;二弟子辞丹月精通阵法,修真符阵第一;三弟子暮归,号令万鬼,与半个鬼界的势力分庭抗礼。
最后一名小弟子,修真界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听闻小弟子箭术卓绝,是四位直系弟子里最有可能继承微鹤知衣钵的传人。但这么多年从未出现,修真界对其存在逐渐存疑。
春浮寒没什么意外地想,这存疑,不知道何时或许要被打破了。
太初宗另一边,“你说什么?”谢怀瑜手臂颤抖,他箍住谢九的胳膊,声音都差点劈叉:“没找到?!”
谢九叫苦连天:“洲主已经派人搜寻四次,哪里都没有找到那个谢一,少爷,这人真的存在吗……”
谢怀瑜打断他:“当然!这次若不是他,我们怎么可能出虚境?”他回头,视线扫过各宗弟子,“望初呢,他在哪?加派人手,再找一……”
一道声音打断他:“怀瑜。”
听到这,谢怀瑜一怔,立刻转身:“……父亲。”
身后,白玉宫廊檐下,高大的男人长身玉立,气质儒雅,他的长相平平和善,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或许是此刻面色严肃,眉尾下的皱纹为他增加了不少威严。身着的水纹锦衣低调华贵,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来于溯霭。
此刻,他站在谢怀瑜身后,手掌先抚上谢怀瑜的肩膀,询问:“身上可还有不适?”
谢怀瑜眼神软了一些:“……谢父亲关心,没有大碍。”
从虚境出来,修士多多少少都受了影响,好一些的如谢怀瑜,只是修为有些受损,但养养就能回来。严重些的筋脉被虚境雾气腐蚀,在虚境不用灵力还未察觉,出来后便泛起钝痛,日后或许会有终身后遗。
十年前歧奴大举入侵修真界,许多宗门的精锐弟子便折损于此灾,好不容易缓过十年,却没想到拜天游里又差点折损。
但此次损失最大的,当属溯霭洲汐月宗。
宗主之子死于虚境,尸骨无存。其余同门弟子筋脉皆有腐蚀,或许几年内都无法动用灵力。匆匆赶来的宗主闻此噩耗,惊怒非常。
悲号的声音从行宫下传来:“我儿!”
谢怀瑜不禁探头,原来那差点害了全体修士的弟子,竟来自汐月宗。想必那宗主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什么,竟在无端咒骂,谢怀瑜转身就要下去同那宗主理论。
“怀瑜,回来。”谢己冷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谢怀瑜转头,不解:“父亲?”
谢己:“怀瑜,你听好。”
男人慢慢走近自己的小儿子,第一次如此严肃同他讲话:“此刻开始,只要谢一一天没寻到,若有人问起谢一是谁,你需一概说不识、不知;若有人问起虚境之事,和谢一有关的,一概莫要提及。”
“不管曾经你和谢一有什么交情,是如何相识的。今日以后,都不要和他有半点关系。”
谢己的声音回荡在行宫连廊:“天灵根只会有无尽的杀祸,离他远些,是为保你的命。”
“听懂了吗。”
谢怀瑜脑子“嗡”得一声,有些耳鸣。
他听懂了,但此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是谁……是谁这么快就将天灵根之事告诉了父亲?
冥冥之中,他的目光越过男人身后,两名同样被斛玉所救、劫后余生的溯霭停云弟子心虚看了一眼谢怀瑜,又很快收回视线。
没来由的怒火,谢怀瑜忽然咬紧牙关,指着二人:“忘恩负义!是谁救了你们!这样陷他于不义,不怕遭天谴吗!”
谢己呵斥:“谢怀瑜!”
谢怀瑜粗喘,呼吸凌乱,他的怒气不仅仅是对这两人,他更多是替斛玉不值得。不用猜,此刻三洲各宗该知道的,想必都知道了。
除了他和望初,没有一个人替斛玉保守秘密。
斛玉攥紧拳头,低头。
难怪他找不到斛玉,或许现在全修真都开始暗中加派人手找寻天灵根。深吸一口气,谢怀瑜捂住脸,此刻祈祷斛玉跑得远一些,再远一些,一定不要被抓到。
头顶之上,他没有看到谢己注视自己时幽深的眼神。
“我儿……”
行宫之下的大殿。
汐月宗宗主抱着一柄沾染了血迹的长剑,跪坐在地面。
男人神色癫狂,涕泪横流,抓住宗内从虚境出来的弟子,怒吼:“不是让你们护好麟儿吗?为什么你们活着出来,麟儿却葬身在虚境?”
四周退成一个圈,被抓住的汐月宗弟子白着张脸,嗫嚅:“他自找的……若不是他,或许我们都要死在虚境……”
“你说什么?!”
男人狰狞的面孔靠近,那小弟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抖着声音替自己辩解:“……宋麟本就被断了一手筋脉,他死之前,虚境雾气已经渗入,宗主,少主出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从虚境出来的大比修士,没有不恨宋麟的。即使是同宗,也不会因为情谊心软,他们都见过宋麟拖着所有人去死的那半张脸,将其佩剑带回已经是不易。
但汐月宗宗主痛失爱子,此刻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抓住那小弟子的脚踝,追问:“是谁,是谁伤了我儿?”
小弟子踟蹰,在宗主杀人的目光中,小声回:“谢,谢一……”
又是谢一。
周遭聚集端坐的几方宗门暗中竖起了耳朵。
不仅仅是因无名小卒在虚境以一己之力护住百名修士而一举成名,也不仅仅是春浮寒曾经质问谢己谢一的来历,宗门注意此人,皆是因天灵根现世。
灵力式微的三界,谁都想得到天灵根。此刻,天灵根之事已迅速扩往三洲,三天之内,三界每一位修者都会知道这个消息。
后知后觉羞愧的告密弟子皆一声不吭,假装不是自己供出谢一的天灵根。他们劝解自己,若天灵根能为宗门所用,总比他一人用来的好,是为了大局考虑。
殿内一时众人神色各异。
大殿中央,只有神志不清的汐月宗宗主还在咒骂:“畜生……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为我儿报仇……”
有宗内无甚损失的宗主靠在椅背,嗤笑:“宋宗主,还好意思杀别人泄愤呢,你的好儿子若真活着出来,谢一不杀,我们也要杀。”
汐月宗宗主浑身颤抖,他不相信这些人说的每一句话。宋麟是他最骄傲的儿子,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一定是有人害了他,除了谢一,一定……
男人突然拔剑,发狂般砍向方才说风凉话的宗主:“是你,是你嫉妒我儿修为……!”
或许是暴怒加持,男人的速度竟空前得快,那宗主脸色一沉,躲不过,他一把拉过身后的一名弟子。
“嗤——!”
剑砍到那小修士之前,一道金色法阵凝结而成的长剑忽然飞来,将汐月宗宗主身后穿刺到身前,刹那间,男人就被钉在了白玉之上!
“咔嚓!”
白玉应声碎裂,殷红的血迹从瞪大双眼倒下的男人身下溢出,渐渐将那块白玉砖染成红色,他甚至看不到是谁杀了他,就死在了血泊。
大殿中逐渐弥漫起浓厚的血腥气。
是谁出手?
众人朝法阵方向望去。只见大殿门槛外,白发黑衣的修士手持金色法阵,静静注视着那血迹。片刻,他抬脚踏入大殿,身后出现了溯霭洲洲主谢己,以及听昀洲洲主止淈。
闹哄哄的大殿瞬间寂静无声。
三洲洲主竟同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