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逸故事 > 其他小说 > 肖想昔越 > 辞行
    “你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黄昔越,我不惯着你,这纪录片不是你想接就接,想甩就能甩的,负责到底这么简单的事儿,别告诉我你做不到,你要真撂挑子,我看不起你,”徐璀软硬兼施,“而且,你别忘了——你为什么回来。”

    她为什么回来?她想,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正如她长大后时常在想,人为什么会和另一个人相爱。

    诸多现象和身边的例子表明,是生命中缺失和互补的部分,像两个齿轮上凹凸不平的边缘,推动着那个叫爱情的懵懂的轮子朝前滚动。

    她向往健康且充满希冀的身体,这正是裴肖合所拥有的;他迷恋严慈并济的父爱,这正是黄义全给予黄昔悦的;她空有热烈却即将燃尽的灵魂,他冷淡的外表下却藏着蠢蠢欲动的心。

    他们各有各的残缺,各有各的向往,在奇妙的时间地点,命运的裂痕就这么无比丝滑地“啪嗒”一下卡在了一起。

    她没有的梦想,他来完成,他没有的推动力,她来推他一把。那个新星赛的冠军,往后的许许多多个冠军,按理来说都是他们一起拿到的;裴肖合板板正正的光荣簿上,一定签着张牙舞爪的“黄昔悦”。

    他们之于彼此,就像酷热的小城,无望的花季里,细密柔和的小雨。

    “那你来干什么?你直接打个电话开除我好了,徐璀,你别告诉我你千里迢迢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你不让我撂挑子,你说,你到底来干什么?”

    话说出口她便有些震惊,她孤独地生活了好几年,没大没小地拌嘴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但面对徐璀,这个儿时的玩伴,名义上的老板,她却肆意且无所顾忌,好像自己还没有长大。

    “你说对了,我就是来叫你别琢磨着撂挑子,”徐璀下意识地掏烟,修长的手指弹了弹烟盒,想到些什么却又揣了回了裤兜,“你现在回去洗个澡冷静一晚上,明天就能想通了。”

    话毕他伸手轻轻拨拉了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先回去。黄昔越看着徐璀的脸,这是一张顺遂无虞从未经历风霜的脸,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他来找她的那一天。

    那天他们只见了不到两个小时,然后就是经年漫长的分别,那时的她预感自己大概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他了。

    而此时此刻,她内心竟然又涌起了相似的情绪。

    而这一次是真的最后一次。

    “愣着干嘛?去啊,”徐璀见黄昔越垂下了眼,心里却又担忧急躁起来,“你不会是真不想干了吧?”

    她没吭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就又缓了下来,“操,拿你没辙,那你要是实在不想干,那就……”

    那就别管了,我来给你兜底。

    黄昔越打断了他,“没有不想,就是谢谢你。还有,你以后打个电话就行了,不必跟个傻子似地专程跑一趟,这么多油费不要钱啊?”

    “谁专程了?我在阳城办事,顺便过来的,”徐璀嘴硬道:“再说了,你把这个项目办砸了,会把我工作室的招牌也砸掉的,黄昔越,为了对股东负责,我有责任和义务警告你。”

    她抬眼瞅着他,一眼就看穿他的伎俩。惠城炎热,人们仍穿着轻薄夏装,而江城已入秋,徐璀身上却是件黑色风衣。更何况,“江A”的车牌出卖了他。

    她给他留面子,只说:“好吧,那你快回去,我保证完成任务,行不行?”

    “行,”徐璀眯了眯眼,最后再看了她一眼,转头迈步。

    “喂,”黄昔越叫住徐璀,语气回到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两个不对付的人,都要存这股劲儿,让对方甘拜下风。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向他道谢了一次,徐璀拧拧眉,没忍住,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把黄昔越揽到怀里。

    好像多年前她伸出手。

    但这次应该真的是,到了最后。

    她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却很快垂下了眼睛,耳边传来他的低语,声音都在抖:“不许死,黄昔越,你不许死,我要你好好活着,你他妈的一定给我好好地活着……一定有医生能治好你,什么样的神医上天下地我也帮你找回来。你一定,你一定……操,这么多年不也活过来了么?”说着,一向没谱的人也哽咽了。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她在江城山上的那个笑容,像烟一样渺渺,抓不住,很快消散在风里。

    他在英国读高中时,英语太烂,吊儿郎当,瞎选过一门“死亡和告别”的选修课,里面教青少年如何正确地看待和面对死亡,他所有的课都学得糟糕,唯独这一门凭着“洒脱”和“看得开”的见解混了个高分。

    但很讽刺的是,他嘴上侃侃而谈着“死亡不是分别,遗忘才是”,听到黄昔越说“我不跟你吵嘴了啊,我没多久可活了,别到时候你只能回忆这些”的时候,还是吓得差点当场飚出眼泪来。

    他接受不了。

    但他很快从那坦然平静的声音里,听到了更加残忍的关于生活和分别的事实。

    她说:“我来江城山上看我妈妈,她前几年出家了。我爸爸……你讨厌的黄义全,他七年前走了,也是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当时他们一门心思放在我身上,谁都没仔细去琢磨,这破病是家族遗传。”

    “徐璀,我攒了点钱,以后我不在了,把钱都留给你,你帮我多来这里添添香火,好么?”

    “喂,你怎么不说话?我知道,很久没见你,就提这种要求是我过分了,”她抿抿嘴,很快泛起不可察的苦笑,“你当我没说过这些吧,不过能再遇到你是很高兴的,今天我很高兴。”

    徐璀顿了顿,抬起眼睛十分认真地说:“添香火小意思,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不稀罕你那点小破钱,我要你和我一起来,我要你好好治病,我要你好起来。别动不动把死字挂在嘴上,不吉利。”

    随后风吹动她身后的柳枝摇曳,吹散江城山上弥漫着的雾气,一丝久违的阳光照耀。

    “好,我答应你,”黄昔越从徐璀的怀里轻轻挣脱出来,“为了他,我会把《击剑少年》拍完,剪好,留给世界。”

    这里的他,是爸爸。黄义全。

    -

    他们年少爱情萌芽的时候,黄义全稀里糊涂地当了军师。

    “别跑了!过来!”

    不知跑了第多少圈,跑得嗓子都充血刺痛,裴肖合被一阵雄厚凶狠的男声叫住,他猛然收腿,却因为惯性往前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鞋底滑动,带着塑胶跑道剥离的石子儿,溅起细微而刺痛的尘土,扬了满脸的灰。

    黄义全快步走到他跟前,厉声道:“就快到晚训的点儿了,怎么还在跑?”

    裴肖合双手撑着膝盖,不住地上下呼吸着,喉头涌着股血味儿,没法回答他的话。原本以为他会再斥责几句,没成想下一句他又说:“吃过饭没有?”

    裴肖合抬起头,眼里满是不忿,那关切热情却又夹带着些鲁莽的声音,分明让他想起某个人。可不是么?这可是她的爸爸,跟她当然是一个风格。

    “给,”一个方形的不锈钢饭盒递到他眼前,“先吃我的,吃快点,晚上实训不要迟到,我们说好了的,到年底,少一天都不行。”

    “那您晚上吃什么?”他终于缓过气来,声音仍颤抖,“我吃了,您吃什么?”

    “你就甭管我了,我晚上出去吃烧烤去,”黄义全狡黠地笑了笑,露出与平日里严肃神情里截然不同的样子,“下训了把饭盒放我办公室就行,千万别洗,我平时没这习惯,被你师母发现了就不好了。”

    裴肖合的心因为这个“师母”而感到雀跃,或许,或许他已经打算要收他了?或许在他心里,他已经提前合格了?

    见少年愣了神,黄义全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憋着鼓劲儿,很好,击剑的时候需要斗志,但不能盲目——策略和逻辑,永远都要放在心底。”

    不到十四岁的少年,沉不住气,笑容立刻洋溢在脸上,却也不懂得说那些漂亮话,千言万语化进一句语气像飘号般上扬的“好嘞!”

    那个小小的饭盒里,掂在手里沉沉的,揭开盖子塞得满满的。三分之一是香喷喷的米饭,三分之一是香干回锅肉,三分之一是酸辣土豆丝。

    和惠城偏好清淡的口味不同,江城的菜肴有滋有味,菜单吃很咸,但就着米饭,呼啦啦很快就能吃完。

    随着饭盒见底,裴肖合低落的心情也一扫而空。他坐在操场边上,抬头看了看夜空,忽然就想通了一些事——

    喜欢就去争取。

    不过是多几个看似强大的对手而已,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取得胜利的斗志,那他怎么可能赢?如果他总是被莫名的情绪左右,那他怎么在赛场上打赢变幻莫测的心理战?

    他深吸一口气,往训练场走去,双腿仍因过量的奔跑而微微颤抖,但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愈加坚定。

    他想,等明天课间的时候,要坦坦荡荡地问问她带徐璀吃了些什么?玩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告诉她他生气,吃醋,不开心。

    误会都会一字一句解开的。

    “他啊!他跟我有仇,”黄昔悦显然没想到裴肖合一点儿脾气也没发,不仅照常跟她一块上学,还在课间耐耐心心地倚在走廊的墙上,听她讲个没完。

    “你还记得贴吧上那个骂黄义全的帖主么?那个二货就是徐璀——我三月份的时候跟他线下见了一面,当面把他骂熄火了。这不,他挺服我,认我当他大哥,来跟我辞行。”

    “辞行?”他很容易地听信了她话语里夸张的成分,只抓着自己关心的部分问。

    “对,辞行!徐璀要搬家去英国了,以后大概率都不回来了,”她话里话外地很轻快,好像丝毫没有舍不得。

    裴肖合这才放下心来,“噢,原来是这样。”

    他不知道她在心里已经做好永远见不到徐璀的准备,所以在故作轻巧。他是真的心下松快,他以为她的轻巧是真正的轻巧。

    所以在他搜到“徐璀工作室官网”和“助理导演黄昔越”的时候,在他看到他们在树下相拥的时候,心中汹涌着自嘲,他自诩最擅长解构人心,转换攻防击破弱点,却好像在许多看似不重要的时刻输在轻敌,彻彻底底。

    可惠城、击剑基地、明明是他的主场,他从小出生长大,从一粒小石子蜕变成闪耀星星的地方。

    徐璀松开黄昔越,转过身对上裴肖合狭长深邃的眸子,那双眼睛平静极了,不再似年少时闪着不忿,翻涌的情绪都藏在心底。

    徐璀欲言又止,“裴肖合,你……好好照顾她。不要欺负她。”

    说罢面前“江A”的车灯亮了亮,他很快坐进了车里,黑衣身影隐入黑夜,好像从没出现过。

    这里又只剩他们两个人。

    他本想忽视过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直接同她重新开始——就像那时他们一同莽撞地冲入惠城无尽火热的夏季。

    但他也一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过去的没有再见过的八年的时间,像一把他们之间的越来越大的裂缝,但误会都是会解除的……不是吗?

    她当然也有很多秘密和心事想要不管不顾地倾吐给他,但她已经时日无多,不能再为他做些什么,何必让他知悉,让他伤心,平添他的烦恼?

    她看向他,声音里带着些不忍,她说:“阿合,我说过了,你也很清楚,我们回不去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把纪录片拍完,你再别问我为什么,好不好?”

    “不好,”他一步一步走向她,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就算回不去,也可以重新开始。和以后比起来,过去已经不再重要了。昔昔,我只想和你重新开始。”

    “这些年,我恨过你们,”他看向她,难得脆弱坦诚,“但我也很想念你们,从来没有停止找过你们。不管你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你爸爸,还是为了……我回来,我绝对不会再让你离开。”

    一瞬间,她好像看到那些年不管不顾的黄昔悦走向自己,走向几近油尽灯枯的黄昔越。

    可惜从一开始,他们结下的梁子就有关生死;这件事,并非他们能左右。

    她咬着唇,不甘心,口是心非,“可惜我并不想重新和你在一起。”

    “你撒谎,吃人家嘴短,”他上前,俯下身凑近亲了亲她的唇角,“你吃了我的巧克力,就代表你接受我;你回来我的地盘,就别想再逃走。”

    他心里沾沾自喜,毕竟十三岁的时候,她没吃上徐璀的歌帝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