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逸故事 > 其他小说 > 肖想昔越 > 临终心愿
    夜晚闷热,基地停了电,屋里热得像个蒸笼般透不过气。黄昔越把藤椅搬到阳台上,半躺在藤椅上,腿翘起来搁在围栏上休息,随手拿了本杂志扇风。

    打眼一看,隔壁阳台上晾着件白色短袖。

    老式砖房很坚实,墙壁都是实打实地砖墙,很隔音,回来了两周,她其实也不知道隔壁有没有住人。

    这件衣服,莫名眼熟,好像见过……“吱拉”一声,门被推开,裴肖合走了出来。

    她吓得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但很快故作镇定地平静下来,抬起眼,看向墨黑的天空,和天空中的几颗星星。

    他轻轻“嗤”了一声,并不看她,随手拿起倚在墙壁上的晾衣杆,扬起手臂,去收衣服。

    他穿着件修身的灰色速干衣,抬手时衣服往上,露出腰部劲瘦流畅的人鱼线条,比起年少时瘦条条的少年,显得有男人味了许多。

    她偷看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站起身,单手把着藤椅,拉开门,拖藤椅进屋。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里从前就常常停电。那时候夏夜静谧,有时还有萤火虫飞舞,宿管和教练难得通人情,允许少年们一人拿一个凉席出门去,在操场上找到好朋友,席子一铺就在地上睡觉。

    说是睡觉,其实就是讲闲话,讲不完的闲话。没有营养但有乐趣,讲得嗓子都发干,到处找水喝。

    黄昔悦拿着席子出门时,在楼梯口拐角处碰到了匆匆下楼的裴肖合。黑洞洞的楼道,看不清脸,只能缓缓看到一个身形,借着月光,她好像看到他嘴角弯了一下。

    “你打算去哪?”

    “操场上人太多了,很吵,我打算去菜园前面的空地,不过蚊子有点多……你跟我一起吗?”

    “等一下,我去拿花露水!”

    于是她又急冲冲地跑回屋子,冲父母发号施令。

    黄义全摸黑在柜子里一顿翻找,惹得瓶瓶罐罐噼里啪啦地倒。闵华闻声,十分熟练地从客厅沙发座后面摸出花露水,“让你爸找东西算是抓了瞎了,除了会乱放东西,其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黄义全无法反驳,只能没好气地“哼哼”几声。

    须臾片刻,已经过了十三年的悠悠光阴,年轻如松柏的父母模样又浮现在眼前。黄昔越在床上翻过身,盈盈月光透过纱帘流淌,她有些错愕,从没想过自己会对这里有这样深的感情。

    但空间和物件能包含什么样的感情呢?无非是人,人怎么拿着它们把玩着它们,怎么在其中穿梭形成的记忆时刻,链接出了感情。

    黄昔越的枕头濡湿了。

    那晚她和裴肖合在月光下相谈甚欢,一开始聊击剑,后来甚至聊到喜欢的小说和歌手,聊到天边出现一抹霞光,她嘟哝地说了句“好漂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那时候他们聊了些什么?她记不真切了,只记得大喇叭播了一声“来电了”!周围随之响起稀稀落落的起身拍席子的声音,裴肖合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的,轻声告诉她:“起来了。”

    那一刻她看着他的脸,隔得好近好近,又惊喜又失落。浪漫的夜晚竟然一眨眼就到天明,萤火虫也都隐入微亮的天光里了。

    那时候他才十四岁,总觉得还有很多时间,未来总来得刚好,不远也不近;但她不一样,她常常处于患得患失的混沌状态,她急不可耐地抓住每一个微小的幸福时刻,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失去。

    黄昔越好像想起来了,又是在这个楼梯转角,她依依不舍地向他告别,扯了许多废话。直到听到水泥楼梯传来脚步声和问好声,他才转身上楼。

    她叫住了他,说:“我去跟我爸爸说一下,说你很喜欢击剑,让他看看你合适不合适,好吗?”

    他很高兴地说:“好!”

    太热了,热得浑身又浮出了一层汗,这个澡看来是白洗了,黄昔越闭上眼,开始数羊,计划着明天去主街杂货铺买个凉席。

    一阵敲门声响起,她现在浮动在情绪里,谁都不想理。于是闭眼,装睡,不吭声。

    “阿越老师,是我!楚沄!有好东西带给你!”

    她拧拧眉,但心下松了松,走到门口,开了门,“怎么了?”

    “给,”楚沄递过来一个便携的小风扇,“还有点电,能撑一会儿,怕你热得睡不着,送来给你吹吹。”

    “那你怎么办?”

    “放心,我皮实着呢!”小姑娘倚在门框上,眼睛弯弯,笑了笑,“反正徐老板交代过我要把你照顾好,我可不能驳了他的面子。等回去你帮我美言几句,兴许他给我发奖金呢!”

    “贫!知道了,谢谢你,”黄昔越挥挥手,赶人,“不早了,去睡吧。”

    “诶,阿越老师晚安!”

    “晚安!”

    黄昔越摁开风扇按钮,小小一只,风力微弱,但聊胜于无。她周身浮动着一阵孤寂,空气里唯余扇叶转动的声音。

    太寂寞了,和过去相比。

    又是一阵敲门声响起,她再次起身开门,这次不是楚沄。高挑的身影挡住身后的月光,像座青松,静静伫立在她眼前。

    黄昔越轻轻嗅了嗅,那股青涩的柠檬香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股冷冽雪松气息,原来人的气味也会变。

    她垂下眼想着,他们是回不去了。

    裴肖合不容拒绝地抓住她的细得只剩骨头的手腕,径直走入。她扑腾挣扎了一会,随后怒声问了句,“你想干嘛?”

    他没说话,手一挥,把她甩到床上。黄昔越以为自己会痛,但只是轻轻跌到床上,他控制了力道。

    她这才发现他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蒲扇。心下一酸,好像被揪了起来。

    那个夜晚,一丝风都没有,她热得在席子上翻来翻去,他留下句“你等一下”,就快速跑回去,变戏法似地取来了把蒲扇,在她旁边摇着摇着,就摇了整晚。

    她发觉陈燃说得没错,他真的跑得很快。但即使来回不过三四分钟,她都在盼望他回来。

    裴肖合坐在藤椅上,单手搁在扶手上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扬起,给她打扇子。透过扇子晃动的模糊间隙,就这么看着她,目光沉沉,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她这张瘦削苍白的脸。

    她忽然抬眼,对上他的视线,伸出手,声音无比脆弱,“阿合,来抱抱我吧。”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终于低哑地“嗯”了一声。随后绕到床的另一端,爬上床,把她揽在怀里,宽阔的胸膛传来咚咚的心跳声,有什么东西在复苏。他埋下头,把鼻子埋在她短短的头发里,她的呼吸起初很平缓,但渐渐乱了。

    裴肖合对黄昔悦了如指掌,但对黄昔越却有很多的问题,他带着许多问题走出那间小吃店,又回到惠城,带到他的办公室,又来到她的房间,可他始终问不出口。

    他用力地抱紧了她,她背部的骨骼铬得他胸腔生疼,他们不再熟悉彼此了,但死去的爱意复苏,他骤然什么也不想问了。

    就和好,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她回来了,他就通通都不在意,只要能和好就行。

    “你不听话,又减肥,现在太瘦了。”

    “明早早点起来,我们去外面吃早饭?”

    沉默半晌,她转过身,脸颊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阿合,我们回不去了啊,你先回去吧。”

    “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徐璀?”

    裴肖合其实是一个小心眼且记仇的人,多年前他只见过徐璀在快递单上的一个名字,看到在校门口的一个模糊身影,听说了几句关于他的形容,就一直把徐璀两个字记挂在心上。

    她为他经年不散的醋意感到想笑。

    七月底她去找了林医生一趟,这位妙手回春的医生把她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十八岁延长到了二十六岁,却在这一次冲她叹气摇头。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惠城路远,她毅然找到徐璀,让他再帮她一次,把纪录片的项目给她。

    她有一个临终心愿。

    ——回到他们一起长大的地方,留下些东西,留做纪念。

    只是她没想到裴肖合也会回来。这在她的意料之外。她又惊又喜,然后开始不住地害怕下一场别离。

    “当然,当然是因为徐璀,”她说。

    他们同时感到心碎了。

    再回过神来,他正霸道、用力、激烈地拥着她亲吻她,不论是甘甜的嘴唇还是咸咸的泪水,他通通吸吮入腹。不顾一切。

    去他妈的徐璀!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书桌上放着一个漂亮的方盒子,黄昔越洗漱完毕走过去一看,发现是“歌帝梵”的巧克力。

    下面压着一张信纸,信纸上是她熟悉的字迹:

    “一直想送你件像样的礼物,可总是囊中羞涩。总听你念叨着‘歌帝梵’,现在补给你。裴肖合。”

    她站在书桌前,百感交集,不知怎么地就拨通了徐璀的电话,接听声响起,她说:“徐璀,我想回去了,我想我坚持不住了。”

    经年不忘的爱意回潮,当然不止裴肖合一人。但总有一个人要理智清醒,不该,也不能一再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