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一片静谧,只有煤球细微的呼噜声和她清浅的呼吸交织。

    主殿石榻上,哪吒阖着眼,看似入定。然而指尖那枚被捻碎的莲瓣早已化为无形,只余一丝极淡的清气萦绕。

    他并未真正沉入神游。玉简被随意丢在石案上,卷轴散开一角。他的神识触角般笼罩着整座云楼宫,无需刻意探查,偏殿内的一切便清晰地映照在他识海之中。

    她蜷缩在柔软的床榻上,像只终于找到安全巢穴的幼鸟,能听到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那只小兽满足的呼噜。

    那片空间里弥漫的,属于她的气息,混杂着凡尘的烟火气,不再是引发疯狂的混乱源头,而是平静的疲惫。

    云楼宫主殿依旧清冷如霜,唯有角落的香炉逸出袅袅青烟,带着亘古不变的莲香。而在那扇敞开的拱门之后,属于凡人的温暖梦境,正悄然流淌。

    煤球在梦中蹬了蹬腿,春芜无意识地收紧了环抱着它的手臂,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像是在呼唤谁的名字,又像是在安抚怀中的小猫。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转瞬即逝间,便融入这片神域的寂静里。

    天庭的夜并非凡间的漆黑,而是深邃的靛蓝,星辰如碎钻,镶嵌在无边无际的丝绒天幕上。时间在神祇的感知中缓慢流逝,靛蓝的天幕边缘,开始晕染开近乎透明的金边,天庭的黎明将至。

    偏殿内角落的香炉,逸出袅袅青烟,清冷的莲香似乎更浓郁了些,无声地浸润着这片小小的空间。

    春芜的睫毛微微颤动,或许是殿内光线细微的变化,或许是身体本能修复后的苏醒信号。她并未立刻睁眼,只是无意识地在柔软的被褥里蹭了蹭脸颊,发出模糊的呓语。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拱门,落入主殿。石榻上的身影动了一下,阖着的眼帘并未抬起,但周身那亘古不变的气息,似乎有了波动。

    煤球似乎被她的动静惊扰,也动了动,小脑袋迷迷糊糊地抬起来,雾蒙蒙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然后伸出带着倒刺的小舌头,习惯性地舔了舔春芜近在咫尺的下巴。

    “唔……” 春芜被这湿漉漉的触感弄得更清醒了些,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眸子里盛满了茫然的水汽,乌黑湿润。她先是下意识地紧了紧环抱着煤球的手臂,确认小猫还在怀里。

    然后,她才迟钝地转动眼珠,看向头顶陌生的穹顶,精美的玉石雕花在朦胧的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不是废弃工厂冰冷的水泥顶,不是太平间惨白的灯光,也不是出租屋天花板上渗水的霉斑。她猛地坐起身,云锦被褥滑落,露出单薄的青色布裙。

    醒了。

    主殿石榻上,哪吒的神识几乎在同时捕捉到了她的动作。那点因沉睡而短暂消失的紧绷感,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他依旧阖着眼,指尖却停止了无意识的轻叩。

    春芜抱着煤球,赤足踩在雪白柔软的兽皮地毯上,她环顾四周,一切都提醒着她身在何处,以及,谁掌控着她的生死。煤球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小爪子轻轻扒拉着她的衣襟,显然是饿了。

    食物的需求将春芜从混乱的思绪中暂时拉回现实,她想起昨夜放在门口的食盒,抱着猫,踮着脚尖挪到拱门边,探头向外张望。

    门槛外,空无一物。心猛地一沉,仙娥还没送饭来?还是……他改变主意了?不再管她和煤球的死活?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春芜立刻缩回头,抱着煤球紧紧贴在冰凉的玉壁后,屏住呼吸。脚步声停在拱门外,东西被轻轻放下,与昨夜别无二致,接着,是脚步声的远去。

    春芜等了一会儿,才敢再次探头,飞快地将食盒拎了进来。依旧丰盛精致,温热的羹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糕点晶莹剔透,旁边一小碟肉糜新鲜细嫩。

    这一次,春芜没有犹豫太久,她先喂饱了急切拱手的煤球,然后自己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食物的暖意驱散了清晨的微寒,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像一只被定时投喂,圈养在华丽牢笼里的珍禽异兽。她吃完,默默将食盒收拾好,放回拱门边。

    接下来该做什么?她茫然地站在偏殿中央,这里没有凡间的劳作,没有需要躲避的追杀,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和等待。等待下一次投喂?等待那位三太子随时可能降临的审视或判决?

    她走到玉窗边,窗外是悬浮的云海和远处金碧辉煌的宫阙剪影,霞光万丈,美得不似人间。

    可这壮丽的美景,只让她感到更加渺小和孤独,她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玉窗上,闭上眼。这暂时的避风港,温暖得让人心慌,而掌控着这方天地的利刃,依旧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

    晨光中的不安并未持续太久。一连数日,每日清晨,脚步声会准时停在拱门外,放下食盒,然后仓皇逃离。

    春芜从一开始的惊弓之鸟,渐渐变得麻木,按时取食、喂猫、进食、发呆。

    偏殿成了她全部的世界,温暖寂静,却也像一个精致的真空罐子,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希望。

    煤球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小猫似乎适应了这方小天地,跛着腿也能在地毯上追逐自己看不见的影子,发出细小的扑腾声。

    主殿的方向始终一片死寂,哪吒仿佛彻底遗忘了偏殿里还圈养着两个活物。

    春芜偶尔能感觉到那若有似无的窥视感扫过,如同寒风吹过冰面,瞬间冻结她所有动作,直到那感觉消失,才敢大口喘气。她不敢踏出拱门一步,甚至连目光都不敢过多投向主殿的幽深。

    平静之下,暗流汹涌。这日,送食的脚步声格外迟。

    春芜抱着煤球,坐在兽皮地毯上,胃里因饥饿微微抽痛,煤球也焦躁地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发出不满的咪呜声。

    终于,脚步声响起,却并非停在拱门外,而是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犹豫,在门口徘徊。春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将煤球紧紧护在怀里。

    拱门外,负责送食的仙娥并未像往常一样放下食盒就走,她痴痴地望着那扇虚掩的拱门缝隙,仿佛能透过缝隙看到里面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身影。

    瑶池远远瞥见的那惊鸿一瞥,那破碎脆弱的美,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窍。理智告诉她这是三太子的东西,不可触碰,可那无形的引力如同魔咒,驱使着她,让她忍不住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她端着食盒,鬼使神差地,竟想推开那扇门,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玉门的刹那。

    “啊——!”

    一声凄厉短促的尖叫划破云楼宫的寂静,不是春芜,是门外的仙娥。

    赤金色的火自主殿探出,抽打在仙娥伸出的手腕上,仙娥的手腕大片焦黑,食盒砸在地上,精致的仙果灵肴滚落一地。

    仙娥抱着剧痛的手腕瘫倒在地,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痴迷瞬间被恐惧取代,浑身筛糠般抖着,连求饶都发不出声。

    主殿石榻上,哪吒不知何时已经坐起。他赤足踏地,指尖还萦绕着缕未散尽的赤金火气。

    金瞳冰冷地扫过门外瘫软如泥的仙娥和狼藉的地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只聒噪的蚊蝇。

    “滚。” 声音不高。仙娥连滚爬爬地逃了,连地上的食盒都顾不上。

    哪吒的目光这才转向拱门。门内,春芜抱着煤球,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几乎抱不住猫,那双乌黑的眸子里盛满恐惧,正透过门缝死死看着他。

    又是麻烦。哪吒心底的烦躁升腾。这些蝼蚁,怎么就不能安分点?他本可以像处理垃圾一样直接抹杀那个胆敢逾矩的仙娥,但想到后续可能的苍蝇,他选择了更温和的惩戒。

    他站起身走向拱门。春芜看到他靠近,吓得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玉壁上,发出一声闷哼,怀里的煤球也惊得炸了毛。

    哪吒在拱门口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春芜完全笼罩,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缩在墙角的一人一猫,金瞳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不耐。

    “麻烦。” 他再次吐出这两个字,目光扫过地上沾了灰的糕点,“饿了?”

    春芜牙齿都在打颤,想点头,又怕惹怒他,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哪吒看着她这副又怕又饿的可怜样,眉头皱得更紧。

    这模样,倒让他想起前几日下凡时,在某个凡人市集角落里看到的景象。

    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黄狗,寒风凛冽,小乞丐冻得瑟瑟发抖,却把破棉袄裹在小狗身上。

    当有人施舍给他半块硬邦邦的饼时,小乞丐眼睛瞬间亮了,不是自己先吃,而是小心地掰碎了,一点一点喂给怀里的小狗。

    小狗摇着尾巴,欢快地舔着他的手心,小乞丐脸上绽开一个纯粹到刺眼的笑容,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那笑容,哪吒当时只觉得荒谬。食物就该用来果腹,弱小就该被淘汰,为了另一只更弱小的东西牺牲自己?

    愚蠢至极。可此刻,看着墙角抱着猫,饿得发抖却不敢吭声的春芜,荒谬的画面和眼前的身影诡异地重叠起来。

    麻烦是麻烦,但似乎也没那么碍眼了,至少比外面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顺眼点。

    一个念头突兀地闪过:养着玩玩,似乎也可以,反正这云楼宫也够无聊,权当多了个会喘气的摆设。

    念头一起,哪吒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但他向来随心所欲,想到便做,他不再看地上狼藉的食物,金瞳锁定了墙角瑟瑟发抖的春芜,然后,他抬起手,朝她勾了勾手指。

    动作随意,带着理所当然的召唤意味,像是在唤一只路边的小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