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端着饭碗的妇人一路跟了过来,筷子还悬在半空,眼睛却已经黏在了这辆锃亮的黑色轿车上。

    车子刚停稳,周围就窸窸窣窣围上来一圈人。

    “看看,林家那个城里儿子回来了,他小的时候就讨人喜欢,当时我就觉得长大肯定有出息,这车开得是一年比一年豪华!”

    林卓城推开车门,脸上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李叔,您家小孙子今年该上初中了吧?”他熟稔地招呼着,从车里掏出包烟,往周围散出去半包。

    李叔接烟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哎哟林总您这记性...…”

    “我们林总混得再好也不忘本,哪像老张家那个暴发户...…”

    林卓城笑着摆手,“先提前谢谢大家的帮忙,喜酒当天肯定给每个人包红包。”

    “那可不成,咱这村里互相都是免费帮,你这红包一给,以后咱们还敢不敢喊你爹妈帮忙了。”

    “杨婶说的是,”林卓城连连点头,“是卓城欠考虑了,那喜酒当天一定请大家吃好喝好,以表感谢!”

    林筠坐在车里冷眼看着,不知是不是因为一路颠簸,觉得有些反胃。

    他扳下车前的挡光版,推开镜子盯着自己的脸。

    镜中的年轻人眉眼温润,带着和林卓城一脉相承的浅笑,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个乖巧懂事的后生。

    “真恶心。”

    他对着镜子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只觉得反胃越发严重。

    车窗外,林卓城正弯腰给驼背的李叔点烟,打火机“咔嗒”的声响清晰可闻。

    那姿态恭敬得近乎做作,偏偏又能让每个村民都受用至极,等到终于将一众村民打发离开,李卓城脸上的笑意收敛,挂上了几分鄙夷。

    但他很快也把这份情绪隐藏下去,替林筠拉开车门,笑着喊他:“下车了。”

    瞧见林筠有些苍白的面色,他伸手要探林筠额头,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不舒服吗?”

    “有点晕车。”林筠重新挂上常年的笑容。

    有些东西就像个一脉相承的诅咒,哪怕他觉得再恶心,从他学着林卓城带上面具的那一刻起,似乎就彻底将自己困进了一种名为生存的牢笼,虚伪竟逐渐成为了他生活在世间的一种本能。

    “吴恙…...”这个名字在齿间滚过,比想象中更急切。

    “屋子在这边,你干嘛去啊?”林卓城在背后喊他。

    林筠没有搭理,头也不回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

    村口的几颗歪脖子树下,有一群十四五岁的初中小孩围成了一圈,似乎在争吵些什么。

    “这些零食肯定又是你偷的!”

    “我没偷!”中间传来个软绵绵的声音,但带着一股不服的倔劲儿。

    林筠放缓脚步,躲在了树后。

    为首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女生,她看上去很瘦,但化着浓妆的脸倒有几分漂亮,穿着紧绷的低胸上衣,牛仔短裤下两条细腿像竹竿般支棱着。

    围在她身边的大多是男生,堵着中间一个身材矮小的小女孩不让走,从她身上把零食搜夺一通后,才慢悠悠地离开了。

    等他们走远后,树丛后不知从哪又窜出几个小孩,猛得把小女孩推倒,在她身上搜摸起来。

    没有找到剩余的零食,其中一个男孩有些气急败坏,一脚踢女孩肚子上,鞋底在本就脏兮兮的衣服上又印上个脚印。

    “你个该背时的栽种,不晓得往衣服里面藏一点吗?”

    一脸呆傻的王小丫没有反应,懵懵地看着他。

    “王沐霖,你跟一个傻子生什么气。”

    “就是啊,更何况她还是你亲妹妹!”

    跟着一起的几个小孩开始劝说起来,“走吧走吧!零食都被张艳那群人拿走了,干又干不过他们,只能认栽。”

    叫王沐霖的小男孩临走前,还不忘又踢了女孩一脚,跟着骂骂咧咧地离开。

    王小丫一直等到这些人彻底不见,瞪着双圆眼左右确认了几遍,蹑手蹑脚地挪到老柳树后,扒开一丛特意摆乱的野草,露出个隐蔽的树洞。

    “嘿嘿.…..”

    她捂着嘴傻笑,小心翼翼地从树洞里掏出藏好的部分零食,又掰了块巧克力塞进嘴里,两手合拢放在脸边,脏兮兮的脸上透出幸福的表情。

    对王小丫来说,被欺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因此在长年累月的欺负之下,她也逐渐攒起了一点属于自己的小精明。

    她美滋滋地清点着这些零食,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小朋友。”

    她吓得一个激灵,巧克力落在了地上,女孩连忙捡起,灰都不拍就往嘴里送。

    王小丫鼓着嘴一脸警惕地转过头,看见一个和她的大恩人一样好看的哥哥,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了层金边,美得像是从电视里走出的神仙。

    林筠微微俯身,眼睛微弯,琥珀色的虹膜清澈温润得像后山那眼泉水。

    王小丫觉得他肯定不是坏人。

    “这些零食……”林筠指了指她怀里的包装袋,“是谁给你的?”

    “不是偷的!”王小丫大喊。

    “我知道,”林筠带着安抚的笑意,只凭这些零食包装,就不可能是村子里有的,“是不是一个扎着红绳小辫子的大哥哥给你的?”

    王小丫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吴恙果然来这儿了,林筠松了口气。

    自从知晓骨琀的出处以后,吴恙一直在貌似无意地偷偷调查金子山的相关信息,他自以为隐蔽,却没想到林筠对他的关注其实远超他的想象。

    “他去哪了你知道吗?”

    “桥!”

    “桥?”林筠继续问道:“哪里的桥?”

    “过木不……”王小丫双手变成爪状,举起放在脸的两侧,突然狗叫,“汪!”

    林筠眨了两下眼睛,“过目不忘?”

    正想继续问的时候,王小丫却突然站起来,转头四处看了几下,“大黄呢?我要去找大黄!”

    她边说着,边把几包零食匆忙放回树洞,把杂草拢了两下,慌里慌张地就跑掉了。

    林筠没有办法,只好开始在村子里四处找人询问。

    “叔,您见过个扎辫子的外地人没?”

    他先碰着个在村口晒太阳的老大爷,大爷耳朵背,把旱烟杆一磕。

    “啥子?炸饼子的人?我们村里头哪个不会炸饼子嘛,都会!”

    “你在说个铲铲,人家问你有没有扎辫子的人,”旁边路过个挑着两箩筐的大婶,上下打量了一下林筠:“小伙子你是从哪里来的哎?我们村头还是第一回来个这么帅的帅哥。”

    “我爸是林卓城。”林筠腼腆一笑,继续问道,“您见过我说的这么个人吗?”

    “没见过,”大婶摇头,视线直愣愣地盯着林筠的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欢,“原来是林家娃儿啊,怎么以前从来没看到过,你随你爸呀,生得真好!”

    林筠只好继续抿嘴笑笑,大婶嗓门软了八度:“哎哟喂,你这娃娃长得也太巴适了!有对象没有啊?”

    大婶开始把话题使劲儿往林筠身上转,林筠有些应付不来,只好摆手开溜。

    又走了一会儿,老远听到一阵音乐……

    “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妈妈的爸爸……”

    林筠寻声走去,看到了一个简陋的小卖部,门口果然摆着几台摇摇机,几个小朋友正高难度地挤在其中一台上玩耍。

    小卖部门前的坝子上正围着一圈人在打麻将。

    林筠走到小卖部门前的麻将摊子边,还没来得及开口……

    “九筒!”

    一个长得胖胖的大婶猛地拍桌而起,震得桌上的茶缸子直跳:“老娘等的就是这张——杠!”

    她一把拍掉身边想去摸牌的手,“等到!我先摸一张了来!”

    站在一旁看牌的大娘突然看见林筠,眼睛一亮,“哎哟哪来的乖娃娃?”

    几人一边打牌,一边转头看来。

    林筠微微后退半步:“呃……你们好,我想问一下……村子里有桥吗?”

    “桥?”胖大婶嗓门洪亮,“我们这儿连条河沟都没得,修桥给鬼走啊?”

    她转身又摸了张牌:“幺鸡!”

    “杠!”对面一个嗑瓜子的大叔突然“噗”地喷出瓜子壳,嘿嘿笑了起来。

    “好不得了哦!”胖大婶眼睛快被笑容挤没了,一把将牌扣下:“杠上花!等到起给钱!”

    全场瞬间炸锅。

    “愿赌服输,咦呜牙呜的干咋子!”她没再理牌桌几人的骂嚎,转身对着林筠:“乖乖你找桥干啥子?”

    林筠硬着头皮开口:“我想找个人……”他手举在头顶上面比了一下,“大概这么高,扎着个小辫……”

    “没见过,”几人都摇头,大娘突然用胳膊肘碰了下旁边的瘦小女人。

    “唉,张艳不是嫌弃村里头没得帅哥吗?这不是来了一个,你赶紧问一哈噻!”

    瘦小女人有些畏畏缩缩地看了一眼林筠:“别个一看就不是村头的人。”

    胖大婶撇撇嘴,看向林筠的眼神变得八卦起来。

    林筠连忙趁着问题还没说出口,提出了告辞。

    ……

    林筠又在村子里转悠了一会儿,因为长得好看,问到的人都愿意同他搭话。

    只是每次问到一半,这些人的话题总会转到林筠本人身上,热情得让人难以适从。

    直到日头西沉,他仍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天,黑得很快。

    农村的夜晚没有路灯,黑暗比城市来得更为浓郁,远处的山影化作匍匐的巨兽,田埂边的杂草在风中窸窸窣窣,黑压压地摇曳,像无数只干枯的手在抓挠空气。

    林筠原路往回走着,脚下的土路渐渐模糊,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黑,偶尔有夜虫嘶鸣,声音尖锐刺耳,像指甲刮擦着耳膜。

    一阵阴冷的风拂过林筠的后颈,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身后的草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