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哗——”
狂风和着雪粒吹来,刮在窗台门墙,油纸门帘被吹得哗啦作响,伴着树枝断裂的噼啪声,宛如多种乐器齐鸣,只是奏出的曲子实在嘲哳难听。
落到人身上,也十分不好受。
叶拭微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在刺骨冷意中拢住了身体,静悄悄打量所处空间。
庭院四周虽不奢华荼靡,但远比她记忆中所有见过的院子都要贵气讲究。单是脚下这条连廊,就建造精巧,雕梁绣柱,长得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周围人越来越多,他们身上服饰发髻千姿百态。这其中有些人打扮和叶拭微印象中名门大户偏好相符,可大部分人,都让她感觉陌生。
再往前,映入眼帘的未知事物越来越多。光怪陆离,宛如她看过的志怪小说。
叶拭微以为自己在梦中。她分明记得此时正值三月好时节,她和嫡姐叶净渊拿上纸鸢外出踏青,如何一睁眼,竟来到这样陌生的地方?
叶拭微站到一人身体侧前方,张口欲询问,却发不出声音,那人也仿佛没看到她一般径直走过。她拧眉思索一阵,忽然发觉一件事,天空落下的雪并不停在她身上,而是径直穿过她身体,落于地面。
叶拭微惊惶看着自己的手,猜想自己可能已经死了。
“叮铃——叮铃——”
被熟悉的铃铛清脆声唤回思绪,叶拭微往前走,约莫一刻钟过去,她停了下来,本能松了一口气。
面前是一间寺庙,门头正中央悬着块古朴匾额,写着三个字——
无常寺。
无常寺大门敞开,门口石狮子雄武精神。
叶拭微伸手在狮子身上摸了摸,冰冷雪面之下,触感一片光滑。她眼神犹疑,心再次提起,谨慎小心地踏进寺庙,沿着记忆中的路,停到一扇小窗前面。
窗棂上方,一个竹筒风铃悬挂其上,铃铛在雪中随风摇晃。那让叶拭微感到熟悉的叮当脆响便是由此而来。
她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风铃。
如果不是面前风铃下方又悬着一柄铜牌,叶拭微几乎要以为,这就是她的那个。
周围人来人往,叶拭微四下看看,还是走近前,将铜牌握在手里细看。
铜牌正反面分别刻有小字——
「天地盈虚,寒暑周回」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叶拭微分辨出来内容,却隐隐约约不甚明晓其中意思。
她兀自费力思索,将将品出些许其中意味时,忽觉一阵头痛。
铜牌自手中脱落,风雪漫天狂舞,铃铛激烈摇晃,刺耳响声四起。
叶拭微耳边尖锐刺痛连连,随即发现异样。她竟然听到远处传来的飘渺空灵声音——
“你不知道,阿微很苦的。小时候没有人管,一个人在寺里挣扎求生。等到成年才被接回相府,当做联姻工具嫁与他人。”
“两人不过联姻,没有感情,顾狩刚一拜堂就上了战场,留她一个孤立无援,在婆家倍受磋磨不公,又被嘲讽一介庶女小家子气、不通礼数。”
“如果不是她机灵聪慧,敢想敢做,替家里解决了不少麻烦,只怕都不能撑到顾狩回来。”
“不过还好,顾狩回来以后就好很多了,他被阿微吸引,爱上阿微,对她关怀备至,呵护体贴。阿微苦尽甘来。”
“就是那个叶净渊,真的很讨厌!”
叶拭微于纷乱之中抓住这个名字,所有疼痛难捱都顾不上,全力捕捉那些落在耳中的杂音,追逐说这些话的人。
“她是阿微的嫡亲姐姐,结果居然那么狠辣恶毒,对妹妹大下杀手。亏她一开始还表现得知性优雅,对阿微关怀备至,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丫鬟送去陪伴她,用自己的钱给她贴补嫁妆。”
“我差点以为她是真的对阿微好,结果就是个表里不一的刻薄鬼。这不最后遭报应了,她夫君也爱上阿微,知晓她的尖酸阴狠,对她厌弃憎恶,将其打入冷宫,赐她毒酒白绫了却残生。”
叶净渊……
毒酒、白绫、了却残生……
这几个词组在一起,实在太让人不适。
叶拭微心脏抽痛,不由得皱眉,呕吐欲望丛生,几乎连路都走不动。她强硬忍住,锁定正在说话的一个人,艰难快步走去。
“阿微就是聪明啊,大大小小的危机,都能机智地化解,只有一次险些丧命……唉,说来可惜了赵鸩,人如其名,本是为找妹妹才来京城,结果找到最后,妹妹没找到,倒是替阿微挡了那杯鸩酒。”
“其实我还挺喜欢他和阿微在一起呢,感觉那时候的阿微,真的很开心。不过顾狩才是真正有能力守护阿微的人,作者都说了,这个故事是她来无常寺当晚做梦梦到的,结局早就定好,是阿微亲自……”
“她叫什么?”
叶拭微终于来到这人面前。雪越下越大了,仿佛在她们之间隔开一道纯白厚重的屏障。
耳边嗡鸣不断,眩晕感突袭而至,叶拭微直觉不妙,却听那人小声嘀咕一句:“奇怪,怎么没人?”
意识渐远,万籁俱寂。
那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就在所有一切化为一个黑点之际,雪停了,风静了,树叶的晃动也消失了……
时空仿佛静止在扭曲状态。
叶拭微听到她的声音——
“拭微。”
“她叫叶拭微。”
叶拭微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眼前立刻出现一双手,抚摸她的额头,捋顺她翘起的头发,关切地问:“醒了?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不等叶拭微回答,一片苦涩味道幽幽飘了过来。
叶拭微听到人说:“先吃药,吃完药让大夫再来瞧瞧。”
棕黑药汁被人用勺子喂到嘴边,叶拭微垂眸,看到那双惯来细腻白净的手上多了道约一指宽的紫黑淤痕。贯穿手心,连接到手背边缘。
不自觉皱了皱眉,叶拭微低头啄走药汁,没再去想那恍然似梦的一切,抓住那只手,看一眼身旁人,对方眼中血丝密布,她心疼地问:“怎么伤的?”
“不妨事。”那只手挣脱走,又一勺药喂过来,“吃完药说。”
叶拭微抿唇,抬手拿走药碗,又将勺子轻轻一碰,翻转过来,勺中药汁尽数洒进碗中。
仰头一饮而尽,忽略喉中苦涩,叶拭微看着面前人,想起那人口中“叶净渊”的结局,心痛敛眉,喃声喊道:“阿姐……”
一声轻笑,叶净渊拿一颗糖塞进她嘴里,“被缰绳勒了一下,已经上过药了,不要担心。”
叶净渊扶人躺下,掖好棉被,“你先休息,我去喊大夫过来。”
叶拭微看她离去背影,甜味在口腔四散,压下喉口苦涩,也抚平心头许多不安。
阿姐就是阿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断然不可能害她。阿姐配得上所有最好的一切,如何会落得那般下场?
那应当只是一场梦。
门打开又关上,寒风透过一瞬开合的门缝钻进来,刺骨之意遍生。
叶拭微僵住。
明明三月春日,时光正好,怎会有如此刁钻冷风?
她观外面天日,乾坤朗朗,决计不是清晨或傍晚时分。
想起那怪诞记忆,叶拭微一把掀开被子,踩上鞋子跑出房门。
屋外冰封雪飘,银霜满地。
这雪一定下了很久很久。
自己又睡了多久呢?
叶拭微不清楚。她甚至有些分不清如今是何年月,自己又身处哪里。
“叮铃——叮铃——”
叶拭微心脏一抽,走至窗前,仰头看着悬于窗棂之上的竹筒风铃,心神巨骇。
那风铃下方,多了一张裁剪得当的纸条。
叶拭微很熟悉这种东西,她帮忙制作过许多。
是无常寺的签文。
上面写着叶拭微曾在铜牌上看到过的一句话。
「天地盈虚,寒暑周回」
“怎么出来了?”叶净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外面风大,快回去。”
叶拭微抬手抚上签文,手腕发颤,转头问道:“这是哪来的?”
“你无端昏迷,久久不醒。大夫也找不出缘由,只说你可能是劳累过度,有些气血两虚。我便去大殿求了一签。”叶净渊拉着人回房,“说来很巧,求过签后不过半日,你就醒了。”
会有如此巧合又诡异的事吗?
为什么签文偏偏和铜牌上的内容一样呢?
“我昏了多久?”疑惑太多,叶拭微挑紧要的问:“这雪是何时开始下的?又是什么时间停的?”
“三天。”叶净渊说:“你昏迷以后一刻钟,我刚带你回来,雪就下起来了,又急又骤,只是出去一瞬,回来便成了雪人……”
叶拭微握着她的手,轻抚那道淤痕。只怕手上的伤,便是她冒雪去请大夫的时候来的。
她越发觉得离谱,叶净渊绝不可能是别人口中的恶毒模样,她们又怎么会有那样的结局?叶拭微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叶净渊会害她。
“至于雪停……”叶净渊话音顿住,思索一瞬,说:“我也不知具体时间,总之半个时辰前还在下呢。”
这个时间……似乎能和她的经历对得上。
或许是越震惊骇然,就越容易平静,叶拭微现在出离冷静。她几乎在一瞬间做好决定,无论那是真是假,她都不会和叶净渊反目成仇,也不要她落得那般下场。
“你不回去了吗?”她更亲密地抱着叶净渊,“之前都只能在这里陪我一天,现在已经连着三天了,她们会不会找你?”
“无事。风雪太大,路被封了。”叶净渊说:“而且,吟春吟夏会帮我遮掩。”
叶拭微心情变好,“那阿姐是不是就可以多陪陪我啦?”
“是呀。”叶净渊推她坐在床上,“快躺好,大夫等会儿过来。”
叶拭微摸一颗枕边的糖,笑嘻嘻说:“我已经没事啦,阿姐吃糖。”
大夫过来望闻问切一番,确认叶拭微已无大碍,唯有气虚血亏一事,乃是辛劳过度,长久累积之症,须得慢慢调养。
夜里,叶净渊叮嘱她:“我离开后,你也要好好吃药。”
叶拭微和她头抵着头,不舍地说:“不想和阿姐分开,下次再见,不知道还要多久。”
叶净渊亦不舍,然而没有办法,除非能说服叶拭微和她一起回去。
次日醒来,二人皆不想起,躺在床上小声说着话。
房门忽被敲响,听着很是着急。
一童子的声音随后响起:“拭微姐姐,你们醒了吗?”
“醒了。”叶拭微一边应他,一边披上衣服下床开门,“承慧,有事吗?”
来人是无常寺另一位常住义工,现今十岁,原是个孤儿,同叶拭微一样,被人收养,在这寺中做些活计还恩。
承慧往房间里看一眼,声音大了一些:“相府来人了。”
而后音量小了点,只对叶拭微道:“说要接你们回家。”
“我们?”叶拭微惊奇,随后身体立时僵住。
是要她回去联姻?
“对,你们。”一道清隽男声传来:“净渊,还有你,叶……拭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