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江遥被抬入府,明桃也没再看卿珩一眼。
自有衙役一早接到沈樾的吩咐,上来拿人。明桃径直往里走,突然听到身后卿珩唤自己。
“明姑娘,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明桃沉默半晌,转身示意那两名官差先下去。
雨过绿更浓,仿佛世间尘雾皆歇,入眼一片澄澈空净。
“什么事。”明桃静静开口,表情十分平静,再无一丝愤怒或冷笑。
自他方才把那张纸拿出来之后,明桃便成了这幅模样,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些烦躁,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明姑娘,方才你为何不反驳我?”卿珩忍不住问。
明桃轻笑一声:“反驳什么?你说的一点问题都没有,那张纸记录详尽,你确实是一心为了这些百姓,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相对而立,明桃身后是两株花树,桃杏红白相间,一同被风吹落时,洋洋洒洒落在少女的肩头,红如烈火,一如她浓墨重彩的眼神。
卿珩呼吸一滞,手指微微蜷缩起来:“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方才在车上看到那张纸时,她明明心里触动极大,为何不肯承认?
“那么,你期待我说什么?”明桃讽刺一笑,“说我可怜他们,所以一定会冒死保下何玉姬和何识安,将袁释绳之以法?你明明知道,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卿珩语气坚定:“我不相信你会拒绝何玉姬,即使不是被逼,你也一定会帮她。”
他没法忘记,十年前曾有人对他说“我觉得我自己在做错事,可我又不得不做”,即使这十年间世异时移,她不再坚持从前的想法,他也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点坚定突然让明桃没由来的一阵愤怒,就算她拒绝了又能怎么样?他凭什么做出一副好像很了解她的样子?
她冷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受你摆布的棋子,想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给我看那张纸,无非就是想激起我的怒火,让我能如你所愿杀了袁释。我承认,那一瞬间我确实很愤怒,但我现在告诉你,我只答应了她会帮何识安活下去,不管你是存了什么心思想让袁释死,我都不会如你所愿。”
虽只短短几次碰面,但她看得出,这位沧源山弟子青淮表面上笑得温和从容,实则心底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但很可惜,他和她的行事准则注定不同。
“愿闻其详。”卿珩静静看着她。
明桃冷笑一声:“我本不必向你解释这么多,也懒得费我的口舌,但你既跟二位师父同出沧源山,怎么不想想,为何二位师父没有像你这般义愤填膺?”
卿珩微微一愣。
“这些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你但凡下山后多去几家茶楼听听书,就该知道为什么袁释和苏家动不得。”明桃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
“二十五年前,先帝驾崩,未留遗诏。大皇子与北境结盟,自立为帝,一心要将当时还是三皇子的陛下逐出南越。当时,朝廷大部分官员都支持在宫内长大的大皇子,剩余便是以现任宰相袁朗为首的中立一派。”
明桃轻哂:“说是中立,其实不过是待价而沽。为了拉动他们的支持,当时的陛下做出了承诺,即位后袁朗仍为宰相,且持十万兵权,同时,袁朗之女入主中宫,并诞下唯一的太子。”
卿珩越听越震惊,这些条件每一个单拿出来都已是分量十足,更遑论加在一起。
明桃看出了他眼底的不可置信,嘲讽一笑,“这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这最后一个条件。”
“来日大皇子落败,仍要保留他的皇子身份,封为藩王,将他和太后一同远送岭南,除非他再有谋逆之心,否则不许杀之。”
卿珩心底越发震惊,保住大皇子的命,甚至给予藩王的身份,简直就是给自己埋下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加上袁释手中的十万兵权,这已经不是交易,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明桃自顾自接着说:“没有袁朗的游说,不会有任何人愿意转头支持陛下。总之,最后的结局,陛下赢了这场声势浩大的斗争。依照约定,大皇子不但没被清算,还被封为临淮王,封地岭南。”
“所以你想说,是因为苏家从龙有功,手握兵权,自恃有功,外加临淮王虎视眈眈,因此不能轻易动袁释?”卿珩面色难辨,“即使袁释罪大恶极,也不能动他,甚至还要维护他?”
明桃嗤笑一声,道:“若还未做好万全准备,不能一击即中,袁释便动不得,否则便是贸然打破眼前局面,让南越重新陷入二十五年前的混战。”
且不说这里的每一条拿出来都可以算是免死金牌,更何况,苏家的筹码,还远远不止这些。
二师父说,当年陛下登基后,迟迟未召袁氏女入宫,而是力排众议执意封了一名民女为后,那名女子生下的儿子也理所应当地占了嫡长子的名分,尚在襁褓便被议储。
一下,陛下便毁约了两条,因着此事,陛下对于袁家这些年来多有包容,甚至在去年为赵瑾与袁家幺女袁婉赐了婚。
作为陛下唯一的儿子,又是故去皇后所出,赵瑾被封为太子可以说是迟早的事。时京城不少人感叹,二十四年前苏家没出的那位皇后,终究是在今日补了回来。
卿珩语气温和,眼神中却有几分失望:“我明白了。”
鬼使神差地,他又开口问:“那若明姑娘不是金鳞卫,没有那么多逼不得已,还会做这样的选择吗?”
明桃怔在原地。
若不是金鳞卫?她从没做过这样的假设,对她而言,金鳞卫这三个字自她识字起便被印在了脑中,听从命令,刻苦训练,已经成了一种骨子里的习惯。
好半天,她才语气生硬地道:“我从不做没有意义的假设。”
卿珩如鲠在喉,不知说些什么。
他确信,十年前的她,是真的相信了自己的鬼话,未来会碰到那所谓的“天乙贵人”,但现在看来,她早已不再相信,甚至不再抱有这样的希望。
“你不用这幅同情的样子,”明桃淡淡转了头,“我庆幸我自己是金鳞卫,至少没在二十几年前死在街头。”
“而且,看你的眼神,你好像一直想让我承认我是被这个身份给逼的。”明桃静静道,“只是你大概不了解,我本就是满手血腥,怎么都洗不干净的。”
“什么局势,什么时机,这些说到底也只是另一个更高尚的借口。我确实完不成任务会死,但我没选择去死,而是选择下手,那就是做了,那就是对不起何玉姬,何识安,和那些因袁释而死的人。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更不会因为你眼中的失望而有一丝不安。”
卿珩震惊地看着少女,她眼神有力,话语坚定,脱口而出的话残忍却清醒,仿佛世间一切都无法撼动她半分。
这幅坦然的模样几乎让他有些哑然,他的确有失望,但不是对明桃,而是对她这样习以为常的态度,这副接受一切的态度。
于是,他固执地追问:“想反之人不论怎样都能找到理由去反,你明明知道,为了南越大部分百姓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维护皇权的稳定,为什么?你明明不喜欢这样,却仍然维护他的皇位,为什么?”
明桃知道,他问的不是那些外在的显而易见的原因,譬如不完成任务就会死,而是问她:为什么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她沉默良久后才开口:“这么多年,我受金鳞楼庇护,享皇权照拂,早已成为了所谓皇权中的一份子。即便我说自己不想要,可这些都已成事实。既已受庇荫,又说要推翻皇权,岂不可笑?若真反抗,我先杀的应该是我自己。”
“更何况,三位师父于我有再造之恩,金鳞楼就是我的家。于情,我没法拒绝师父的任何命令。而他偏偏就站在皇帝身侧,你要我如何去选?”说到这里,明桃苦笑一声,“至少太平时候,他还有心思偶尔惠及百姓,做做明君,杀杀贪官,即有冤案,也大多能解。若真发生动乱,只会让更多百姓遭殃。”
卿珩有些愕然:“你的意思是,牺牲少部分人的公平以成全大部分人吗?可是,放眼整个南越,这次的事或许只是一桩为了大局着想不得不冤的冤案,但落在那被袁释害了的百余人头上,就是他们的一生就此毁去。明姑娘不觉得不公平吗?他们不过是没有袁释这样显赫的身份,苏家这样挑动局势的能力。”
“公平?”明桃真的有些疲倦了,她甚至开始困惑,自己到底为什么不知不觉就和眼前之人说了那么多话,“既然不得不选,我已经尽力做到我能做的最好了,承担后果便是了,你要谴责也随你,横竖我不是什么好人,自有报应等我。”
卿珩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诘问,不过是在把对于皇权的愤怒,对于不公的愤怒发泄在她身上。
可她明明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还想说什么,明桃却已经进了府内,将他抛在了身后,再未回头一次。
少女背影决绝,再无那年长街初见时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