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驶过石子路,轮子时不时压到路边旁逸斜出的野花,留下一地残红和露水。
这是一辆外表普通的单驾马车,车窗两边悬挂着淡紫色暗花布帘。少顷,一只素白的手掀开帘子,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
少女眨巴着眼睛观察着四周,仿佛很少见到这样的乡村野趣,她紧紧盯着路边的稻田和耕作的农人,一副十分稀奇的表情。
“早上寒气重,再掀帘子会得风寒。”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少女一下心虚地把头收了回去,还因为动作太快一不小心撞到了车顶。
少女扁着嘴揉了半晌脑袋,也没见旁边的人有反应。
她索性一偏头,抱住那人的手臂开始撒娇:“姐姐,咱们还要多久才能到洛北呀?”
车内两人,正是由洛南出来的明桃和卿晗。洛南洛北两城毗邻京城,同时也互为邻城,假陈粲告诉她,教他如何压制反噬的教徒正在洛北。
陈府那夜过后,明桃独自在院子里待了许久,在陈夫人醒来之前离开了。
她留了一块从前攒的金元宝,与那两个泥人一起放在了她的梳妆台上。
抱着孩子出了陈府,她先去了集市转了转,买了碗馄饨和孩子一起吃了后,她又买了块面纱,将自己的脸遮住,这才抬步往官府的方向走。
明桃刚从集市过来,便看到卿晗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站在洛南府那块“公正廉明”的牌匾下巴巴望着路过的每一个人。
她身后是一群毕恭毕敬的衙役。
卿晗一眼看见了明桃,哇地一声便扑了上来:“姐姐,我担心死你了!”
她一要哭,她身后的衙役们更是要哭,一个两个迅速围了上来,将她们众星捧月的地围在中间。明桃瞬间一个头两个大。
她无奈地摸了摸卿晗的脑袋,以示安抚,顺便将手上的馄饨塞给周围各人:“各位辛苦了,都吃点吧。”
几名衙役面面相觑,这戴着面纱的女子跟他们说话语气很是自然,仿佛很熟悉他们一般。
卿晗担心地扯着她的袖子问:“姐姐,你戴面纱做什么?”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明桃的瞳孔比昨天红了些。
明桃揉揉眉心,心想,戴了面纱你不也还是一眼把我认出来了。
洛南府坐落于洛南闹市正中,和其他郡县的官府略有区别。虽然已经来过很多次,明桃仍然不太习惯这遍地开花的场景。
随处可见的翠竹绿荫,几乎要将各个房上的牌匾遮个干净。
朝廷对于各地官府的建造和装饰没有严格的统一要求,但为体现身为一方父母官的庄重威严,大部分府尹在布置官府时力求气势宏伟,正气凛然,最多在院落里规规矩矩地摆几盆矮子松,还须得横齐竖直,少有像这样把院子搞得郁郁葱葱的。
两人走进挂着“明镜高悬”牌匾的洛南府正堂,终于坐了下来。
有衙役拱手上前道:“二位姑娘,我们家大人前几日外出公干,昨晚接到消息后便在赶回来的路上了,应该马上就到,烦请稍待。”
话毕,他又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卿晗憋了一晚上的话终于问了出来:“姐姐,这些人为什么好像很怕我?”
昨晚她火急火燎地拿着令牌去拍官府的大门,衙役们一见她就跪了一地。
她一边担心明桃,一边又记着明桃叮嘱的,不敢说出实情,看着这么多帮手却用不了,只能干着急得一夜没睡。
那些衙役也跟着她一夜没睡,一会儿给她倒茶,一会儿给她端糕饼,就差没把床给她搬到正堂了。
明桃端起茶碗,解释道:“他们害怕你手上这块令牌。”
卿晗这才想起明桃给的令牌还没还,一下从腰间解了下来。
这是块上圆下方的紫檀木牌,边缘一圈刻了云纹,正中一个“瑾”字微微凸出。
卿晗奇怪地问:“这令牌怎么了吗?”
明桃喝了口茶,语气平稳道:“这是瑾王令牌。”
卿晗原本正拿着令牌翻来覆去地打量,听到这话不知何故,神色复杂地把令牌塞回了明桃手中。
明桃莫名其妙地被塞了令牌,随手就丢了开来,动作干脆利落,如同在扔垃圾。
卿晗:“……”
一众衙役满脸惊恐。
这可是瑾王令牌啊!随便乱扔真的没关系吗!
卿晗痛心地看着那块角落里的小牌牌,虽她也不喜欢这令牌,但瑾王的名头多好用啊,这一路山高水远的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也好啊!
正盘算着怎么偷偷捡回来,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大人”。
一众衙役纷纷弯腰拱手,卿晗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向门口,终于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洛南知府。
那人一身深蓝色云纹朝服,正疾步越过门槛,看起来风尘仆仆,明显是一路急赶回来,此时逆光而立,倒叫人看不清相貌。
卿晗立刻站起身来行礼。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后,竟是女子的声音响起:“姑娘快快请起!”
这洛南知府,竟是位看起来年纪和明桃差不多大的女子。
沈樾挥退衙役,将卿晗扶起,这才看见她身后还有一位戴面纱的女子。
明桃微微抬眼,笑着和她打招呼:“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樾盯着那双熟悉的眸子,不敢置信地颤抖了起来。
半晌,她才意识回笼,哽咽道:“托你的福,一切无恙。”
——
卿晗拖着腮,听她们寒暄良久。
“所以姐姐,你从前是金鳞卫?”卿晗看起开十分震惊,“就是传说中能以一敌百,制胜破敌的那个金鳞卫?”
不怪卿晗震惊,就在前不久,皇帝刚下了旨,护国大将军兼金鳞楼楼主明折,因受邪教蛊惑,通敌叛国,被处以剐刑。圣上念其悔过,领金鳞卫斩邪教教主有功,改赐毒酒一杯。
所谓邪教,便是栖和神教。
世人都说,南越是神垂爱的国。
不仅因为南越疆域辽阔,子民万千,繁盛至极。更重要的是,南越毗邻那座传说中的栖和神谷。
关于谷的传说,在民间数不胜数。
有人说谷中遍地黄金,有人说那里的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更有甚者说,谷中的人法力高强,不老不死,整日腾云驾雾,与灵兽相伴。
二十余年前,借着老皇帝病危,两皇子争位的动荡契机,栖和神教渐渐兴起。神教教主宣扬自己便是栖和神谷仙人,入他教者即可得财富,平安,幸福,永生,甚至能与他一同入谷成神。
局势最为混乱的时刻,栖和神教的势头达到了巅峰,据说当时连黄口小儿都能吟唱神教教义。
好在,新帝即位后,这一疯狂势头有了被遏止的迹象,神教渐渐成为了历史,无人敢再提及。
直到那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临淮王举兵反叛。与此同时,京城竟同时出现了一批神秘的白衣人,趁着众人疲于应付叛军之时,在京城展开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身为皇帝的左膀右臂,金鳞楼首当其冲。一场天昏地暗的大战后,金鳞楼烧了五天五夜,楼中三百金鳞卫皆死于火海。
一切仿佛都是数年前事件的重现,同样是争位,同样是大乱,同样是神教趁虚而入——只是这次的代价,是京城无数人的性命,和整整一座金鳞楼。
金鳞卫人选皆由明折精挑细选,不单要天赋异禀,更要在世间无任何亲眷。选定之人于幼年进入金鳞楼后,便开始经受十数年如一日的严苛训练,为求顶尖,训练条件环境皆是最好,因此,培养一个金鳞卫便所费不赀,此番尽数折去,代价不可谓不大。
明桃不愿多提从前之事,只是轻轻点点头。
沈樾瞥了眼被扔到一边的令牌,笑着转了话题:“昨夜接到急报,还以为是瑾王殿下来了洛南。”
她生得十分端庄周正,行走坐立都是一副利落爽朗的模样,但语调却温柔且有力量,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明桃哂笑一声:“他忙着保护他父皇,没这个时间四处闲逛。”
沈樾心底微微叹口气,其实早该想到的,能拿到瑾王贴身令牌的人,整个南越也没几个了。
接着,明桃又有些抱歉:“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只是出了些意外,一时情急用了这块令牌,怕是吓到你那群下属了。”
见瑾王令牌如见瑾王,那群衙役摸不清卿晗和瑾王的关系,确实是被吓到了。
沈樾不在意地笑笑:“也不算什么麻烦,比起照顾人,本该他们干的事却让你受累了,算起来倒是我们办事不力。”
一路舟车劳顿,沈樾有些疲惫,但仍记挂着案子,皱眉问:“凶手杀人何以一定要掏心?以如此凶残的方式杀人……洛南靠近京城,你看是不是有邪教教徒作祟的可能?”
明桃微微摇头:“这就无从知晓了,不过与他交手的过程中我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沈樾接着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许是身死法术便自动失效,那人已变回了原本的样貌,紧接着又被反噬得面目全非,明桃便直接道:“已经被我杀了,尸体在陈府外,对了,还要烦请你多照看一下陈夫人,她怀着身孕孤苦无依,实在可怜。”
卿晗眼观鼻鼻观心地没有说话。看来她昨晚守口如瓶是对的,姐姐并不想让沈樾知道这凶手的底细。
其实,明桃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事已结,没必要再把沈樾拉进这趟浑水。
“这是自然,”沈樾应下这句,脑中仍然在想这桩案子,“凶手没有交代杀人的原因吗?”
明桃摇摇头,她并不想让郑芙儿再次成为话题的焦点。
“也罢,他和陈公子与陈夫人的关系我再命人去查,”沈樾揉了揉额角,“并非我多心,只是最近怪事实在太多。”
明桃心下一凛:“洛南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吗?”
沈樾摇摇头:“不是洛南,是洛北。”
竟也是洛北?明桃心头一跳,紧紧盯住沈樾,等着她接着说下去。
“洛北知府向圣上禀报了一桩怪事,我奉旨前去协助,没想到刚走便出了客栈的事,这才急匆匆赶回来。”
照往常,这样的事圣上都会吩咐金鳞楼拨人去办,一个金鳞卫都能顶她十个知府了,但现在……
想起金鳞楼的结局,沈樾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沈樾点到为止,明桃也没有多问,这是公务,也是机密。
沈樾先是洛南知府,再才是她的朋友。她到底已经不是金鳞卫了,何必让她为难。
沈樾叹了口气,看着明桃脸上的面纱,还是没忍住道:“看你的样子,是不打算再回去了。”
卿晗心想,金鳞楼的名声都被那个叛国通敌的楼主毁了,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被当反贼抓吗?
但看她们的神情,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
明桃淡淡嗯了声:“所以还要麻烦你替我将这令牌还回去了。”
沈樾心道,怪不得你非要来我这用呢,敢情是让我做这个恶人。
转念又想,她没把这令牌在洛南随便找个地方乱扔已经算很好了。
卿晗已经一头雾水了,她原本以为姐姐看起来很信任沈樾,所以才放心地暴露自己的身份,不怕她跟朝廷告密。
姐姐戴着面纱,不也正是因为怕沈樾手下的衙役发现她的身份吗?但现在姐姐让沈樾把令牌还回去,那瑾王若不是蠢笨如猪,岂不一下就能猜到姐姐还没死的事?姐姐一点都不怕吗?
更奇怪的是,那瑾王塞令牌给姐姐,大概是亲近之意,但姐姐却好像避之不及,看起来甚至还有点讨厌瑾王。
卿晗好奇地问:“姐姐,你跟瑾王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沈樾心道,这孩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