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沈冬生捂着胸口,苍白的手抓住石板缝隙,雨滴落下,他浑身湿透,白衣染尘,青年用手肘撑着身体,满目不甘。
青渔却勾起嘴角,她眼眸沉沉,不屑给台下青年一个眼神。
明丽的少女一手执伞,一手将手中的画卷扔向空中。
以雨为墙,以风为钉,画卷在空中奇异的展开,画中的紫衣女子温柔如旧。
青渔静静的看向空中的画卷,仿佛能透过她,看向曾经的徐州刺史之妻,沈冬生之母,沐轻云。
好像做了妻子,母亲后,一个女子就失去了她的名字。
青渔看着画中的紫衣女子,须臾,她礼貌开口,
“我看了有关您的这场戏后,这两日总也睡不安稳。”
“我想了想,其实无论有没有这场戏,沈冬生都是要死的,不如让我来。”
她顿了顿,语气抱歉间带着坚定,“有些冒昧,希望您莫要怪我——”
秋风卷落寒雨,高阶之上,少女看向沈冬生,她轻轻开口,声音平静间带着冷意。
“你不是想知道先夫人为什么回不来吗?”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沈冬生用力撑起他的身体,死死盯着高台上的少女,青渔则是垂眸,想起当初在画里的那一场戏,想起戏中少女无力的一生,想起她温柔的眼神。
伴着急骤雨滴落地的“哗啦”之声,她看向地上落魄可笑的沈冬生。
“倘若有选择,先夫人根本不会嫁给你父亲。”
彼时沐轻云已知沈慕山和陌生女子有染,落水后一年在家不出,本就有了退婚的打算,奈何命运弄人,少女二八年华,却家道中落,遭人威胁,是沈慕山持信物上门,言之凿凿履行婚约。
“她十七岁生你,二十岁时,你也不过是三岁稚童,她心死想要和离,是你的哭声阻拦了她的脚步。”
三年夫妻,再次在书房里看见那女妖时,沐轻云只觉得从未看透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男人,当时她父母早已回乡,除了沈冬生,没有人能阻拦她和离。
“她忧思成疾,家人听闻担心,才会千里迢迢来探亲,没想到因此,她同年丧母丧父。”
“如此打击,她却逼自己硬撑起来,为上服丧守孝,对下用心养子——那是因为你实在太小了,她告诉自己,身为人子不够尽孝,身为人母一定要尽责。”
“轰隆隆——”
雨滴阵阵,又一道白色的巨大闪电划过,照亮地上青年惨白的神色,青渔厌恶的看了他一眼,心里却不禁想到画中一幕幕里,沐轻云的痛苦和坚持,悲伤和单薄。
少女微微仰头看着连成线般的雨水,轻轻叹念道,
“十五岁落水有了病根,十七岁就生下你,二十岁病中听闻父母死讯——她难道是忽然倒下的吗?”
“明明早就累了。”
“偏偏为了你,她又撑了那么多年。”
“或许对你来说,那年大雪,你失去了母亲。”
“但对于先夫人而言,她应该是,终于可以安心去找自己的父母了吧。”
她的话轻轻的,更像是一种对沐轻云的叹惋,可偏偏此刻雨水落下,这接连不断的话语恍然间成了利剑,一句又一句,一剑又一剑,狠狠插入沈冬生的心脏。
他大口喘着气,雨滴落入口腔,青年只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我只是,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我知道她辛苦,我知道,我只是……”
青年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说着话,此刻他已全身泛白,脸上青筋乍起,像是用力到极致。
青渔看着他凄惨的样子,缓缓的,嘲讽的笑了下。
“虚伪至极。”
“你分明清楚,你母亲是自愿走的,你的父亲对不起她,如今的你便能吗?”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在世的时候被你父亲欺骗,死了以后还要被当作自己孩子杀人的理由。”
太可笑了,青渔觉得太可笑了。
人有的时候,真是喜欢打着爱的名义,一步步杀死一个人,最后人便是死了,也不愿让她安宁。
青渔不曾见过沈刺史,但她只觉,沈冬生这样心疼思念他的母亲,以至于杀人求魂,疯魔执念,那他为何不敢,向他所谓的父亲举刀呢。
一切的源头,不是在这位刺史大人身上吗?
算了,她想。
说多少都是没有用的,沐轻云终究已经死了。
青渔最后看了台下仿佛心死的青年,随后执伞转身,轻轻的,那片绯色的裙摆也消失在那片雨幕之中。
少女最后扬声,平静但仿若带着重锤的话语穿过风雨,轻轻的消逝在空中,重重的击打在青年心里。
“你以数条人命作赌,只为了再看她一眼。”
“可你问过她愿意吗?她回来了又能如何呢?”
“你想过吗?”
“你真的,爱你娘吗?”
在空中的画卷忽地落下,她顺着风,飘在了青年身边。
沐轻云并非娇颜之人,沈慕山为她作画数次,总喜欢下意识的美化她,在她多次要求下,沈慕山才画了这一幅,这样一副,普通的画作。
只有沈冬生知道,阿娘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幅画。
昏暗雨幕下,画卷上紫衣女子温柔的瞧着他,青年大笑着,血不断从嘴里流出,他爬过去拿起画,随后蜷缩着身体。
一个高大的青年,此刻却像一个孩子一样,滑稽而痛苦的抱住自己。
雨一直没停,青年已经睁不开眼,他紧紧的,紧紧的藏起画卷,嘴里念着不成句的话语。
“阿娘,对不起……阿娘,儿子没想害人……阿娘,儿子好冷……我就是太想您了……我为您委屈……儿来找您了……您别嫌弃我……娘……”
“娘……我只是……”
“您别怪我……”
最后一刻,沈冬生奇异的想,儿时他每一次紧紧的闭上眼睛,阿娘就会知道他在装睡,然后她就会笑着抱起他,温柔的给他唱歌。
我这次也要装睡骗娘。
我想听阿娘的声音了。
实在太想了。
他就这样想着,紧紧闭上了眼。
“轰隆——”
最后一道惊雷闪过,儋州这场秋雨,终于迎来最后的高潮。
……
少年穿着一身群青衣衫,手执素伞,烟雨之中,他就那样站在街头,平静的看着她走来。
青渔看向他,少女声音轻轻,“你怎么在这儿,”
温川无言的看着她,风雨之中,青渔绯色的裙摆不知何时沾染了泥土,裙摆湿润,想来她鞋袜也早已湿透。
人瞧着倒是平静。
少年微不可察的一叹,随后上前,他先收了伞,随后接过青渔手中的伞柄。
儋州烟雨中,二人一伞,并行着离开。
雨滴淅沥的顺着伞骨渐渐飘远在无人的街头,一如少年温和的声音。
“我知道你能自己处理,但我想了想,”
“还是放心不下你。”
青渔闻言笑了下,只是能看出少女笑意不达眼底,一瞬间,她轻轻开口,
“你还记得沈冬生在书房里问过我的问题吗?”
“——失去对自己很重要的人要怎么办——”
温川和她并肩走着,少年将伞偏向她,看向眼前成了线的雨幕。
“记得。”
青渔停步,二人一齐停下,温川低头看着她。
少女微微抬着头,雨中伞下,他们交汇着目光。
“我想了想,觉得总不过两种答案。”
“不独活,或者,”
“替他活罢。”
平静释然又带着坚定的声音流经温川的耳畔,他深深望着对面的红衣少女,她像琉璃,又似剑光。
一瞬间,他们靠的很近。
伞下,有雨滴到温川的肩上,一瞬间他回神,他们靠的太近了些。
少年恍然,刚想往后退一步,却见青渔继续朝前走了一步。
远远看去,他们好像贴在了一起。
温川呼吸一窒。
青渔抬起头,忽地朝他明媚一笑。
“温川,如果有一天你不小心死了,别担心哦,我会替你活下去。”
温川:“……”
“哈哈哈,”
青渔笑着转过身,少女笑声清亮动人,仿佛之前的难过一扫而光。
在那画中,她没有入戏,却也一直为沐轻云遗憾,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她看戏之时,与沐轻云眼神偶有交汇,那时候青渔好像真的同那位二十五岁无奈早亡的女子成为了朋友,哪怕只是一瞬间。
刺史府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见证着那个女子的心死,所以青渔出画以后一直不愿意踏进去。
雨中停尸,青渔看了李大爷的尸体,老人家年纪大了,又一向劳作,本就是这段时间的事情,奈何沈冬生执迷不悟,终究也算牵连了老人家最后的寿数。
那时候少女执伞,一步步走进刺史府,她想,算了,就当是她多管闲事,终究,她送沈冬生上了路,也算是平了这一场画中戏缘。
此事已结,不留心中,她该向前看了。
青渔浅浅的笑,提裙准备向前走去。
一步一步,顺着青渔的脚步,伞一直安稳的待在她头上。
奇妙的是,刚刚青渔的话语明明是玩笑,他们却默认着彼此的距离,少年始终和她一起走着。
雨落一瞬间,情绪渐渐下去,青渔忽然回忆起刚刚的话,她想着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她刚想开口,少年温和清润的声音却从她耳畔响起。
“好巧,我也是。”
像是回应,又似回音。
终于秋风吹过,缓缓地,又不容拒绝的,旋进他们的心里,轻轻的,良久的,旋在他们的心尖上。
少年执伞,少女提裙,他们靠近着彼此,一点点的,看着这场秋雨渐渐小了下去。
快至黄昏,天色澄澈。
他们一路前行着,心照不宣的默认了一个事实。
他们都是,对彼此很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