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生得隽秀俊丽,眉眼间尚带着几分青稚之气,又神采飞扬。
唇角上扬,仿佛是天生笑颜。
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虽然她这一生也才只过了七年。
“小丫。”
她本能地回答,说完却又有些后悔。
“小丫?很可爱的小名。”少年眉眼间笑意深了几许,又轻唤了她一声小丫,这才又问她,“那你的大名呢?”
农户家的小孩能有什么正经名字?
尤其还是女孩儿。
姐姐叫大丫,她自然就是小丫了。等到她长大成婚嫁到别人家,那便成了周氏。对于底层女孩来说,名字仿佛可有可无,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她跟着流浪了这么久,也算是见过世面了,知道富贵人家的女孩儿其实都有自己的闺名。
通常都又好听又有寓意。
她也想要一个这样的正经名字。好像有一个厉害的名字,她也会变得厉害了,可以活下来,可以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可是她没读过书,不识字,想不出厉害的名字。
“你叫什么?”
她没回答,而是反问他。
吃了一点米粥,她恢复了一些力气,应该可以下地行走了。但她有点舍不得这个温暖又香香的怀抱。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
以前在家时,爹开心时就会抱她和小弟,会把她举得高高的,甚至兴致来了,还会把她抛起来再稳稳接住。
小弟会吓得哇哇叫,又是兴奋又是害怕。
她却只有兴奋。
她喜欢被抛上天的感觉,越高越好,就像天上的鸟儿,活得那么自由又恣意。如果饿了,那就自己飞出去找吃的,定然不会再饿肚子了。
可是她是人,永远也不可能变成鸟。
她仰头看着他,心里有些紧张和期待。这人看着斯斯文文,浑身书卷气,定是读过书的。
他眉头微挑,笑着回答了她:“我姓李,单名一个玄字。”
“李玄。”
她下意识唤了一声。
她还太小,不知道‘李’是国姓,更不知‘李玄’这个名字代表什么。
“放肆!”不等少年回应,一道厉喝声陡然朝她砸来,“殿下的名讳岂是你能唤的?还不跪下谢罪!”
她被吓得缩了缩脖子,本就苍白的小脸越发没了血色。她瞪大了眼睛,惶恐地看着斥责她的人——那人好高好壮,生得好吓人,他会打她,还是会杀了她?
她知道的,冒犯了贵人定然会受到严重的惩罚。
是少年太温和了,让她忘记了,她只是一个低贱的贫民,与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于贵人们而言,他们的命如草芥,根本不值一提。
没有人会在意的。
小周缈亲眼看到过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就是因为不小心摔在了一个贵人的脚边,蹭脏了贵人的鞋子,后便被贵人的护卫们乱棍打了一顿。
没有食物没有药,小男孩没熬多久,不过几个时辰便死了。
她不想死。
“不要……不要杀我!”她终于从美梦中清醒过来,用尽所有力气挣扎着从少年的怀里跳下来,转身就要跑,然而虚弱的身体没跑几步便撑不住摔在了地上。
她的头磕在了石头上,起了包流了血。
好痛啊。
她的眼睛顿时红了,却没有眼泪流出来。在爹娘走后,在她一个人流浪天涯后,她哭得太多了,眼泪早就流干了。
虚弱的身体也根本无法再生出泪水来。
有时候,哭泣也需要力气。
“别怕,没人会打你,更不会有人杀你。”她又被揽进了那个带着暖意和香气的怀抱里,这一次,他抱得更稳了一些,“你想叫我的名字便叫,不用害怕。”
他拿出锦帕轻柔地为她擦拭额头上的脏污,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口。
“我在家排行十一。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唤我一声十一哥哥。”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似唯恐吓到她。
“殿下,您是天潢贵胄,岂能与……”
闻言,一旁的随从忍不住不赞同的蹙眉,想要说这不合规矩。只是话未说完,便被李玄微冷的目光逼退了。
“凡我大雍百姓,皆是李氏子民,没有贵贱之分。”
少年语气轻淡,但每个字都说得极为清晰,
殿下虽脾性温和,雍容大度,礼贤下士,从不会随意处罚身边的人,但天生威仪不凡,一旦真的生气,比之威严的大皇子还要骇人。
尤其是被那只重瞳盯着时,更是令人心底生寒。
随从慌忙低头,根本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
虽然他心中并不赞同殿下所言。
人本就有三六九等,自大雍李朝建国以来,太、祖便划下皇族、士族、寒门、平民和贱民等几个等级。
直至如今,等级之分早就深入人心。
数百年,从未有过改变。
但殿下天生重瞳,又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嫡子,极得宠爱和信任,若无意外,必是下一任帝王。
若殿下当真有心改变,或许……
随从没有再继续深想下去,只是呼吸急促了几分。他是无根之人,也属‘贱’籍。即便他是殿下的贴身随侍,即便有许多人供他差遣,即便日日都有人恭维奉承他,但他依旧只是一个‘贱民’。
以大雍法令,‘贱民’冒犯贵人,轻则流放,重则丧命。而贵人打死‘贱民’,只需赔偿一些银子,不用受到任何惩罚。
许是少年的声音实在太温柔,笑得也太好看,她心中的恐惧和紧张一点点被压了下去。
或是小孩本就记吃不记打。
“十一哥哥。”她竟当真唤了一声,压在心底的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我没有大名。你可以给我取个大名吗?”
隔壁王家村有个童生。有家底殷实的人家生了孩子,便会取找童生取名,至少也要给五个鸡蛋。
少年应了好。
而且没问她收钱。
她有些高兴,主动说:“我姓周。我想要一个厉害的名字。”
“好。”他朝她笑,“那小丫未来想做什么?”
“修士!”她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做天下最最最厉害的修士。”
“想做天下第一?”他微微挑眉,没有打击嘲笑她,而是赞道,“有志气。既如此,那我便给你取一个‘缈’字如何?”
她迷茫的望着他,大眼睛里写满了无知。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温声解释:“云缥缈,玉娉婷。缈,有灵动超脱之意。小丫生得好看,又有凌云之志,很配你。愿你乘风破浪,飞升成仙。”
原来‘缈’字这么好。
她听得两眼发光,小脸都因此多了两分血色,开心地说:“那我以后就叫周缈了!”
周缈,周缈。
她好喜欢这个名字。
接下来的两日,小周缈以为自己到了天堂。吃得饱穿得暖,每天什么也不用干,只需要躺在床上修养身体。
她从来没有过过这种好日子。
她知道了那日救她的那个男人是当今宸王,是皇帝最喜欢的亲儿子,是顶顶尊贵的贵人。
她还知道,李玄建了一个慈幼院,专门用来收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
她也被送进了慈幼院。
李玄很忙,但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慈幼院看他们。每次他一来,他们的伙食就会更好,有时甚至还会有糖果。
小周缈还是第一次吃糖果。
她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她长大,可没想到变故来得很突然。李玄病了,据说是突发恶疾,病得很严重,如今已经沉睡不醒了。
全城的大夫都去看过了,王都也派来了最厉害的太医,却俱都束手无策。
听说,李玄快死了。
小周缈很茫然,她不知道前几日还那么神采奕奕的人,怎么会突然就要死了。也就是从传来李玄快死的消息那日开始,慈幼院的伙食开始变差了。
他们的日子一点点变化,吃得差了,穿得差了,但没关系,还是比做小乞丐强。
直到有一夜,管事叔叔单独把小周缈叫了过去。
她天生一身晒不黑的白皮,五官也全捡了父母的优点,之前又脏又瘦时看不出,如今将养了一个月,不用风吹雨淋,洗得干干净净,自然是孩子堆里最耀眼的存在。
即便而今才七岁,却也看得出是一个天生的美人胚子。
她不是一无所知的无知孩童。
独自流浪求生的这一路,没了父母的保护,她看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丑事和恶事。所以当管事的手伸向她的衣裳,摸她的脸时,她立刻就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在他蹲下腰哄骗她把衣服脱下来时,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匕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脖子。
嗤——
鲜血喷满了她整张脸,染红了她的皮肤、衣裳和眼睛。
她看见管事瞪大了一双眼睛,重重倒在了地上。
那是周缈第一次杀人。
可那时的她根本来不及恐惧,因为杀人偿命,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她知道自己又要开始流浪了。
爹娘护不了她。
李玄护不了她。
这个世上无人能护住她。
那是周缈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她带着满身的血,再一次像一只被人嫌弃的老鼠跑进了这个乱世之中。摸爬滚打,挣扎求生。
至今,两世相加,已有二十年了。
周缈并未事无巨细的告诉陆惊南,若非他问,其实她本没想过提起这些旧事。便如上一世,直到死亡,陆惊南也不知她与李玄之间的渊源。
李玄的确救过她,是她的恩人,可他也是李氏之人。
而李氏,是她的敌人。
周缈并未在言语上多表达对李玄的感情,只轻描淡写的简单提了几句,但陆惊南心中的不畅快非但未消失,甚至更多了几分。
救命之恩,有时比之‘喜欢’更重,更无法忽视。
在李朝正宗之人眼中,他们是恶人,是魔头,是无耻的小人。但与周缈相识数年,陆惊南却知道她的心有多么柔软。
知道她的恩怨分明和重情重义。
他因这事有些失神,抿唇,张嘴想要说什么,恰时却听一声惊呼:“小心!”不待他反应,李明芙已经毫不迟疑的朝他扑了过来。
前方羽箭如雨,裹挟着寒芒,带着尖锐的啸声,如密不透风的网朝他们倾泻而来。
身前,李明芙用身体为他挡住了数支朝他急射而来的利箭。
陆惊南瞳孔骤缩,慌忙接住了少女坠落的身体,下意识唤了一声:“阿芙!”
一旁。
周缈一边挥挡着箭雨,一边微不可查的翘了翘唇。
眼里一片凉意。
身后,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仰首凝视着前方那道清瘦又利落的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