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房内一片寂静，漆黑一片的屏幕上他的脸庞模糊不清。81号很久没有好好端详这张面孔了。
人群的喧嚣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他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了这个空间之内。
跳跃的字母和数字组成数据的洪流，少年向导的形象在此间变得愈发清晰，几乎触手可及。他明白他再也无法去逃避。
少年稚嫩的嗓音此刻回响在他的脑海：“那么，我们来好好谈谈吧，观测者。”
二十年，如同影子一般蜷缩在他的精神图景内，维持着他岌岌可危的人性。
一模一样的面孔，一模一样特别的琥珀色瞳孔，他们早已成为了彼此的一部分。他透过少年向导的眼睛审视自己。
他始终没有成为集群的一部分，保持着自己独立的人格在人世间行走。
但记忆的边界仍在渐渐模糊。在这短暂的两个月里，海德里希不仅在引导特奥多尔，也在引导这位特殊的代理人找回自己。
只是他仍不愿意承认。
隔着屏幕，少年向导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81号的指尖划过屏幕，划过那张二十年始终稚嫩的脸庞，仿佛能透过屏幕去触碰二十年前曾身为人类的自己。
“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他的声音很低，“我还是不喜欢这里。”
从纯理性客观的角度地评价维尔斯特，这台国家机器冷漠又高效。一座完全封闭的城市竟能供养千年之久，五十年前那场大规模的战役丝毫没能动摇它的根基，它依旧矗立于此，仿佛一个冷漠的看客。
他想不明白，于这里生活的人们而言维尔斯特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漫漫黄沙之外明明有无限的可能，只要有人类存在的地方就仍有文明的种子。
为什么他们却甘愿囿于此处，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保全这座城市。
“明明在这里没有人真正得到过幸福。”
少年向导听着。
“你还是看不到你真正想要的，81。”他说。
他想要的，作为81号想要的。他从来不想从那个孩子口中听到不属于他的答案。
他太清楚81号的执念。
良久的沉默。
特奥多尔的身影幽灵一般，映在他的脑海中怎么都挥之不去。
ILLEGAL ARGUMENTS.
他是错误的参数。
“81，你在害怕。”少年向导轻声笑着。
选择不过是一念之间。是抹去他的数据去拥抱集群，还是继续在人类和机械的边缘游走。他当然可以为这场动乱在添一把柴薪，又或者遵循他残存的理智去支持特奥多尔的选择。
“你害怕承认自己早已做出了选择。”
“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81。”他继续说。
你和特奥多尔不同，这里将会是你的战场。无论奥莉维娅再怎么设限保留你意识的独立，你终有一日还是会回到观测者的集群之中。但即便如此，你也有着能改变“我们”的能力。
“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在一个足够强大的系统里，总会有一些系统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观测者’并非全知全能的神，它有着一切人造物都有的缺陷和不完备性。在过去它遵循自我系统的验算，奥莉维娅让你独立于系统之外，却又担忧过去的经历将你推向人类的对立面。”
“但从你决定将他带入集群之中时，就已经选择了人类。”
也因此他不再需要意识海中的少年向导来引导，他对特奥多尔的执念阴差阳错地完成了奥莉维娅预设的闭环。
81号的指尖停留在屏幕上，少年向导的身影随着数据流微微晃动，如湖水中倒映的虚影。
“为什么一定是我呢？”81号喃喃着，“为什么一定是我们呢？”
他感到有点冷。冷却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声，机房的温度在降低。机柜深处，闪烁的指示灯似乎变了规律，少年向导的模样变得模糊，81号几乎要看不清他的脸。
“她给了你一段无法被同化的代码，一个异常参数。”就连声音也变得含糊，夹杂着细微的电流声，“每个人都能看到不同的演算。奥莉维娅的演算是你和特奥多尔，她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
“我想送你这个礼物，我的小蛇。”少年向导模糊的影子最终化作记忆最深处那个身影，81号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
奥莉维娅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浅色长发挽起，和特奥多尔一样含情的灰蓝色眼眸，笑容温柔又明媚，永远停留在她二十六七的大好年华。那只是一个虚假的影子，81号当然知道。
“去选择重新成为人类的权力。”
精神图景被重新解构，少年向导的形象逸散在辽阔的星空之中。奥莉维娅的影子也不再。
旧时代的幽灵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道桎梏，81号久违地从这片数据构成的空间内感知到平静以外的其他情绪波动。好像裂开的冰面，平静的湖面下暗潮涌动。
第一次接触到书本的欣喜，第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第一次见到湛蓝的天空那种愉悦，第一次被稚童包围时面对他们的无措，第一次受到周围人阿谀奉承时的飘飘然……
还有见到那位哨兵灰蓝色眼睛时怎么也无法按捺的悸动。
原来是这种感受。
81号闭上眼，任凭身体向后倒去，浸入湖水之中。
温柔的水流将他包裹，数据渐渐侵蚀脑海中仅存的意识，朦胧中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视线已经模糊，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特奥多尔。”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个世界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段代码模拟的，那么，那么……”
他想要问什么？他作为81号想要的，他想要知道的问题的答案。
“我们该如何定义我们的存在？”
-
脑中那根弦毫无征兆地断掉了，特奥多尔有些恍惚。
短暂的狂欢结束后，工人们带着新任执政官的口谕传遍大街小巷。
人潮散尽，特奥多尔独自一人站在在滂沱大雨中，仰起头看向屏幕上自己被放大的面孔。屏幕闪烁着，很快又恢复到漆黑一片。
他觉得他需要一个能一个人休息的地方，一个能抛开一切好好睡一觉的地方，但他失神地走向大楼内部，不知疲倦地踏上阶梯，恍恍惚惚地走向走廊尽头。
风带着雨水从破碎的玻璃涌向这个狭小的房间，地面上已经积起了一片小水洼。
这间办公室的布局和海德里希曾经居住的公寓大差不差，办公桌、旁边是书柜，很空。但是甚至准备了行军床，上面的被褥凌乱，已经被雨水浸湿。
上面仍残留着淡淡的，属于哨兵海德里希的味道。特奥多尔抱着湿漉漉的被褥，蜷缩在这张折叠床上，闭上双眼。
这张床铺容纳他的身躯还有些局促，更别提个子比他更高的海德里希。
他无法入睡，风带着他人的声音和气味，雨水在夺去他的体温，很快他又睁开双眼。巨大的空虚感将他整个人包裹。
他和81号的链接断掉了。
那个拥抱持续的时间并没有很久，在他们离开时81号并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眼神。
他背对着特奥多尔切断了监视屏内的画面，机房内归于宁静。
特奥多尔最后回头时，看见81号将电缆与凸出的机械脊椎相连，仿生人的躯体被死死地固定在操作台边。
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分别时的仓促和无言代表着什么，彼此之间都清楚。
在此之后绝无可能再将全部的身心交予对方。见过血淋淋的真相后他无法原谅81号对他的隐瞒和利用，却也找不到理由去否认曾经的爱。
出于私欲也好出于大义也罢，81号和海德里希如今与他而言是怎么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割舍不下爱意也做不到彻底去恨。
他们的所作所为像是有意无意间将他的胸膛剖开，在他的心口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他们都明白那种痛楚，却仍旧残忍地将这种痛楚强加于他的身上。
雨水依旧肆虐，特奥多尔几乎快要完全感觉不到皮肤的温度。刺骨的寒冷也让大脑慢慢清醒。
留给他独处的时间并不多。
闪电劈开夜幕，将高楼外的情景照得透亮。
-
81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湖水褪去后的精神图景内是他从未见过的奇迹，原本静止的星空现在如同流水般缓缓运动，汇集于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洞口，如同旋涡一般。
他见到了那只手的主人，青年单手叉腰，遥遥望向那一处洞口。他的五官标志，但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有些呆板木讷，缺乏生气。
青年偏过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81号从那双一样的玻璃制眼球辨认出对方也是人造物，和他从前在那些房间里见到的仿生人完全不同的人造物。
青年的声音清亮，不带情感，听不出喜怒：“挽云那么漂亮的代码被你们改得一团糟。”
说完这句话，青年却转而对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81号被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后，青年得出了结论：“你是那个非法参数。”
“不对，很奇怪，该说你很有趣，你不属于任何一种我们已知的大模型，或者你的底层逻辑并不属于ai。你的构成太复杂，甚至不符合这个宇宙的科技水平……”青年继续喃喃自语道，丝毫没有给他插嘴的机会，“不对，这个神经活动……你是‘人’。你们把一个人的灵魂塞进了机械的壳子里……”
那些非法参数。
“人类的神经元活动，量子微管……我明白了……”
青年的目光依依不舍地从他的身上挪开，转而转向那吞噬一切的黑洞。他抬起手。
81号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个洞口似乎更小了一些。
“看。”青年说着，“这个黑洞正在坍缩，很快它就会变成一个奇点。当这个过程结束，熵值最大化，一切都将静止。”
“在我的时代，熵值是人类最伟大的定义，它定义生命，也定义宇宙。”
“忘了自我介绍，小家伙。”他听到青年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嗤笑，“生命、宇宙以及一切问题的终极答案……我被制造，直到我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继续说着，语气轻快又愉悦，“观测者42，在此回收VE-001号宇宙观测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