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怎么不应当?前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年少慕艾本就是寻常事。只不过即便是阮承青,也自小读的是圣人书,讲究一个含蓄,见姜焉如此大喇喇地就说了出来,一时间都不知如何应答。
宋余看着姜焉,恍然,原来齐安侯有喜欢的人。
这个念头一生,心中顿时就泛起了苦味,好似有什么轻轻攥紧了他的心脏,掐得重,隐隐地泛起了疼。
姜焉那话是对宋余说的,眼睛也望着他,他自觉自己就差将话摊开了,哪知宋余垂下眼不吭声,也不搭理他,他也懵了一下,怎么?自己会错了意?
宋余不喜欢他?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凝滞了起来。阮承青心大,竟也没发觉,他还沉浸在齐安侯有意中人这一消息中,也不知他这话要是传出去,要伤了多少人的心。阮承青嘿嘿笑了,他问姜焉,“齐安侯属意的是哪家姑娘啊?”
宋余耳朵也微微动了动。
姜焉没有错过,脊背微微挺直,把玩着腰间被盘光滑的鲁班球,慢吞吞道:“我喜欢的人嘛——”
“那自然是一顶一的。”
阮承青搓着手,双眼发亮,“哦?”
姜焉看着宋余,道:“生得俊俏,肤白细腰,心善脾气好。”
阮承青:“嗯嗯。”
姜焉:“能与我玩儿到一处,一起纵马射箭。”
“……哎?”阮承青眨了眨眼睛,“竟是武将家出身的?”
姜焉笑了,矜持地颔首道:“也算吧,”宋廷玉夫妇俱都声名在外,尤其是宋廷玉,教关外胡人闻之色变,怎么不叫武将之家?
阮承青想了想,点头道:“武将家出身大都弓马娴熟,待来日侯爷远赴边将,伉俪携手,定不失为一段佳话。”
姜焉很是赞同,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关外天地广阔自在,到时我与他一起,我带他去见大巫师,请大巫师为我们赐福,”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一下,道,“他一定会喜欢北境的。”
宋余一怔,对上姜焉的双眼,心里越发苦涩,姜焉露出如此神情,想来是很喜欢那人吧。宋余想起姜焉曾对他说,若是他不再畏惧骑马,就带他去关外,不由得恍了一下神。
阮承青已经开始猜想是姜焉喜欢的是哪个武将家的姑娘了,笑嘻嘻道:“看来好事将近了,到时候侯爷一定记得请我与五郎。”
姜焉看着宋余,道:“自然不会少了五郎,”他目光落在宋余身上,这才发觉宋余脸色有几分苍白,不由得伸手探向他的脸颊,他的指腹一碰上,宋余就猛地退了步,“……侯,侯爷。”
姜焉愣了愣,看看宋余,“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阮承青也发觉了,碰了碰宋余的手背,“五郎,你手怎么这么冷?”
宋余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凉亭里有点儿冷,我去让昭然将我的大氅拿来,”他说完,抬腿就朝亭外走去,脚下有些慌乱,落荒而逃一般。
阮承青懊恼道:“是我不好,该换个地方抄书的——哎,侯爷,你去哪儿?”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姜焉已经转身朝宋余追了过去,阮承青挠了挠脑袋,咕哝了几声,索性自己收拢桌上抄好的东西。
宋余跑了方觉得自己跑得太失礼,也没道理,姜焉有喜欢的人,这应当是好事,可自己好像——并不高兴。
宋余并没有走多远,姜焉就追上了他,一把抓住了宋余的手臂。宋余下意识地想抽出来,姜焉却抓得紧,直勾勾地盯着宋余,说:“你跑什么?”
宋余摇头道:“没有跑。”
姜焉看着他的脸,道:“宋余,你不高兴。”
宋余别开脸,又抬起头看着姜焉,道:“齐安侯有心仪的人,我怎么会不高兴?”
姜焉一听这话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按捺不住想摸宋余的脸颊,忍了又忍,道:“你真的高兴?”
宋余抿紧嘴唇,点头,道:“我高兴,我与侯爷相交至今,也算是朋友,当然为侯爷高兴。”
姜焉哼笑了声,道:“你为我高兴,不为你高兴?”
宋余愣了下,却莫名的心里生出一团火,他盯着姜焉愉悦的神情,说:“这是侯爷的事,为何要为我高兴?”说完,转身就走了,他鲜少如此硬邦邦的,姜焉都微怔,再是后知后觉也觉察出了好像有什么不对。他哪儿能让宋余就这么走了,直接又撵上去,脑子里开始反刍宋余说过的话。
姜焉:“宋余,什么叫你我算是朋友?”
“这是我的事?这不也是你的事吗?”
“宋余!”
姜焉跳了脚,旋即一个念头浮现,他伸手抓住宋余的衣袖,面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宋余,你不知我心仪的人是谁?”
宋余干脆停住脚步,他身量修长,奈何姜焉实在高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宋余,面上神情一言难尽,他已当自己方才是在剖白心意。阮承青一个外人不明白也就罢了,宋余怎能不知道?
果然,宋余说:“侯爷喜欢的人是谁我怎会知道?”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侯爷,无论是哪家姑娘,我都为侯爷高兴,也当贺侯爷与心仪之人相携白首……”
“谁说是姑娘了?”姜焉打断他的话。
宋余:“……啊?”
他脸上茫然了一瞬,“不,不是姑娘?”
姜焉:“哼。”
宋余脸上露出纠结,而后看向姜焉,很认真的道:“断袖便断袖吧,不过你要是上门去,约莫要被打出去的,还是当慎重,三思……”
姜焉被他气笑了,他一笑,宋余也止住了话,姜焉说:“再说啊。”
宋余闭上嘴。
姜焉气得搓了搓他的脸颊,屈指点了点,说:“生得俊俏,肤白,”他垂眼看向宋余的腰,道,“细腰。”
“心善脾气好,能与我玩儿到一处,和我一起纵马射箭的,”姜焉道,“你觉得这人是谁?”
宋余想说他不知道,可姜焉眼神专注热烈地盯着他,刹那间,好似与昨夜的梦相重叠,血气刷的冲上了脸颊,宋余讷讷无言。姜焉心里那点儿恼怒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低下头一口咬在宋余脸颊,齿尖磨了磨,果然如遐想中一般的好触感。
宋余眼睛瞪圆了,仓惶地后退两步,指了指自己,“我……我啊?”
姜焉说:“你啊。”
宋余脑子一下子就乱了,怎么会是自己呢?姜焉喜欢的怎么会是自己?原来他就是姜焉口中的意中人,想成亲的人!姜焉看着宋余脸色红了又红,面上还露出费解的神情,望望姜焉,看得姜焉心里也抓心挠肺的,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姜焉走近两步,说:“宋余,你什么意思?”
“你不喜欢我?”
宋余:“这……”他抬起脸,看向姜焉,问道:“侯爷怎么会喜欢我?”
姜焉奇怪道:“喜欢你怎么了?”
宋余不知怎么说好,姜焉道:“喜欢你便是喜欢你,难道我还要列个章程,写篇文章剖析我为何喜欢你?”
“好,那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宋余眼神闪躲,此前还敢嗫嚅而出的话,如今却不敢说了,姜焉气笑了,一手压着宋余的肩膀,道:“宋五郎,你别忘了,在流音坊你可是说过的?怎么现下不敢认了?”
“哄我玩儿的?现在心虚了?”
他挨得好近,衣袍上留下的熏香往宋余鼻子里钻,肩膀上那只手也滚烫有力,攥着他,宋余觉得自己好似成了鹰爪里擒着的兔子,竟真有点儿莫名的心虚,却又不知心虚什么,含糊不清道:“我没有哄你。”
姜焉低声道:“那你再说一遍。”
宋余:“说……说什么?”
姜焉:“你说该说什么?”
宋余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知道。”
姜焉哼笑了声,又捏了捏他的耳垂,道:“好好想想。”
宋余想将他推开,偏姜焉不愿,好不容易那层窗户纸捅破了,姜焉那点儿忍耐都随之一道破了,恨不得贴宋余身上,“快想。”
宋余被他磨得没法子,脸颊红透,说:“就,就是喜欢啊,可——可不是那个喜欢啊,我还喜欢小黑,喜欢折柳姐姐,阮二……”他竭力找补掩饰,姜焉虽心有不满,可转念一想,自己和小黑占了俩,那就是他占了两份喜欢,远超旁人了,换而言之,宋余最喜欢他!
姜焉道:“不是那个喜欢?”
“可我对你是那个喜欢,”姜焉说,“想与你生同衾,死同穴,修鱼水之欢,燕好之事的那个喜欢。”
43
宋余再一次落荒而逃,真真是面红耳赤,惊慌失措。姜焉本想拦着要个分明的结果,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他怕把人吓着。
宋余不知道,姜焉看着八风不动,从容自若,自己耳朵却红了一个透。
到底也是头一遭。
其实依着他们族里的风俗,喜欢谁从来都是直白的。姜焉是独子,他有个堂姐,瞧上了族中的一个青年,打定主意后直接骑着马就杀上去将人拦住,问对方喜不喜欢她,愿不愿意与她结婚。姜焉那时年纪还小,堂姐教他,人这一辈子真正喜欢的人不会多,碰见了,不要迟疑,先下手为强,抢回自己家里的才是自己的。
姜焉深以为然。可真正碰上了,的确是想带回家中,可又怕他不愿,也怕惊着了他,自己也紧张兮兮的。战场上和狡猾的马匪斗智斗勇,生死一线尚且淡定的齐安侯,方才将那些话说出来时,掌心都出了汗。眼见着宋余并未回应,姜焉心中虽有失落,却眼尖的瞧见了宋余红得不像样的脸——姜焉搓了搓自己的耳朵,想,宋余并未恼怒,斥责他,说明宋余并不讨厌他如此剖白。
那就是对他有点儿喜欢了。
姜焉心中大定,心情都愉悦了起来,想起宋余手足无措的模样,没忍住,嘿的一声笑了。
宋余当真是被姜焉吓坏了。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修鱼水之欢,燕好之事,这是能说的?他们两个男人要怎么成燕好之事?姜焉又怎么能同他成燕好之事?
宋余一颗心都似掉油锅里被炸得蹿上蹿下,一刻也定不住,匆匆回了课室内,瞧见别人,宋余又莫名心虚,将发烫的脸颊埋在臂弯里,连下午的骑射课宋余都告了假。
姜焉出来想去逮人时,就见看见了宋家的马车屁股,嗯,跑得很快。
姜焉哼笑了声,跑得了吗?
他让赫默先回去,赫默看了自家侯爷一眼,已经习以为常。
是夜,长平侯府。宋余心不定,索性什么都不做,抱着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小黑一通埋肚,柔软的猫肚子让宋余稍稍平静了下来。
宋余:“小黑,齐安侯太奇怪了!”
黑猫:“?”
宋余说:“齐安侯竟然喜欢男人!”
黑猫:“喵喵喵?”
宋余声音又低了下来,脸还是忍不住微微泛红,小声嘀咕道:“……他怎么能喜欢我呢?”
姜焉心道怎么不能喜欢你呢?黑猫扬起脸望着宋余,宋余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他不能喜欢我。”
黑猫凑过去,蹭了蹭宋余的下巴,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宋余笑了声,也低头亲黑猫的脑袋,说:“我知道,小黑喜欢我。”
“我也喜欢小黑。”
“但是齐安侯不一样……”
其实宋余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在宋余这混沌的几年里,讨厌他的人很多,喜欢他的人却屈指可数。宋余也知道旁人是如何看他的,他是傻子——怎么会有人喜欢傻子?怎么能喜欢傻子?
当天晚上,宋余是满腹心事入睡的,心事重,睡也睡不安稳,倏然是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入过他梦中的噩梦,倏然是露出嘲弄眼神的姜焉,这些梦惊得宋余冷汗涔涔,也叫醒了卧在他枕边睡着的小黑猫。黑猫望向宋余,下意识想伸手,旋即又顿住,屋内只留了一盏幽微烛火,火光照着垂落的床帘。
突然,小小的烛火一晃,却见帘上陡然映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他坐着,而后慢慢躺了下去,将宋余抱入了怀中。姜焉那双平日里浅绿色的眼瞳而今成了金绿异瞳,他轻轻拍着宋余的后背,如同无声的安抚。
睡梦中的宋余下意识地将自己挤入了姜焉怀中,姜焉看着宋余,低头蹭了蹭宋余睡得温热的脸颊。二人夜里都是一道睡的,姜焉自然也知道宋余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做过噩梦了,他想,宋余这是被他吓得做了噩梦?
他那话,有那般恐怖吗?
宋余不喜欢他?可宋余并未展露丝毫不喜欢他的迹象,说的也只是怎么能喜欢他,姜焉心想,谁会不喜欢宋余呢?他就该喜欢他。
他也只喜欢宋余。
翌日,宋余醒来时有些头疼,他做了半宿的噩梦,后来他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抱住了他,宋余看了眼,竟是姜焉,他稀里糊涂地也没有推开他,反而睡得很安心。
宋余瞳孔震惊,捂住自己的脸颊,他怎么又梦见姜焉了!
还越发过分了!上一回只是贴上一贴,这回都把人梦上自己的床了!宋余羞耻难当,将被褥险些蹬出个窟窿,黑猫摸进去时,就被宋余一把抱住了。宋余抱得好紧,呜呜咽咽地说:“小黑我完了。”
黑猫都要喘不过气:“?”
宋余:“我可真是个不要脸的色胚。”
黑猫:“……喵?”
宋余这番话来得莫名其妙,黑猫没明白,攀上宋余的膝头,宋余瞧见黑猫那双金绿眼瞳,冷不丁的想起一件很怪的事情——梦里的姜焉竟也生了这么一双眼睛。
他疯了!
宋余耳朵发烫,手掌盖住黑猫的脸,黑猫不甘,扒拉他的手,宋余被他拽下来,不好意思对上黑猫的眼睛,干脆手忙脚乱地爬下床。
西瓜似的滚落一旁的黑猫满脸迷茫:“……我失宠了?”
前脚陈心意,后脚失宠,这上哪儿说理去?!
一人一猫早食都用得心不在焉的,一个沉浸在自己怎么变成了肖想男人的色胚当中,一个从未被冷落过的觉得自己怎么好端端的失宠了,饭间竟异样地安静,饶是宋文都察觉了不对。
宋文问宋余:“少爷,饭菜不合胃口吗?”
宋余:“啊,没有。”
他沉痛地咬了咬筷子,去国子监说不得会见着姜焉,不如告假不去了?旋即他又觉得自己分明已经下定决心要上进,就为了这么个由头不去国子监,实在不该,思来想去,就见宋文已经将他的书袋整理好了,交给了昭然。
宋余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紧,反正姜焉不知道自己遐想他,见了就见了。
要出门时,黑猫却扒着他的袍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