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逸故事 > 其他小说 > 玉兰劫 > 乾初·辛夷
    景元二十三年冬末。

    京城的寒意被难得的暖阳驱散了几分,积雪悄融,檐角垂落的水珠点滴青石,空气中混杂着草木生气与丝丝残梅冷香。

    年节余温尚未散尽,京中显贵名流,循例设宴酬春,以飨佳辰。今日,城南雅巷的辛府门前车马渐稠,正是为庆贺开春,广邀宾朋。

    辛府,乃累世簪缨之族,书香绵延。家主辛禄正,官居五品礼部员外郎,虽非台阁重臣,然以清流风骨砥砺名节,持身端谨,于京畿士林间颇著清望。

    粉墙黛瓦,曲径通幽,庭院中几株老梅虽已褪尽芳华,虬枝却更显遒劲;池畔新篁初解箨,翠色欲滴;更有那假山玲珑,苔痕斑驳,点缀着几丛经冬犹碧的兰草,清雅幽寂,自蕴风华。

    厅内丝竹之声悠扬悦耳,侍女们身着锦绣襦裙,手捧珍馐玉馔,步履轻盈地穿梭于宾客之间。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阗,尽是京中显贵、文坛名宿与世家子弟。

    主位之上,辛府家主辛禄正端坐如山。他面目苍老却不失威严,身着深绯官常服,腰束玉带,面容清癯,颧骨微高。

    只见他微微颔首,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敬茶。

    王老捻须,笑容和煦:“辛大人,你这“芳醴宴”一年比一年雅致了。这江南风味,甚是地道,让我这老饕都食指大动。”

    辛禄正笑道:“王老谬赞了!您老见多识广,能得您一句‘地道’,晚辈这心里才算踏实。”

    二人寒暄几句,一位少年郎始终安静的侍立于辛禄正身侧。

    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身姿挺拔如修竹,穿着一身质地上乘的雨过天青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俊朗。

    此人名唤辛胤,辛府次子。

    辛胤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见父亲杯盏将空,便无声地趋前一步,姿态谦卑地执起温在暖炉上的越窑青瓷壶,为其续上。

    宾客陆续安座,趁着得闲辛禄正淡淡的撇了一眼身旁这不卑不吭的次子。此次酒宴由他一手操办,井井有条。

    辛胤察觉目光,微微躬身做出倾听之态。

    只听对方低声询问:“辛夷在什么地方?”

    辛胤垂首,恭敬应答:“已吩咐下人去请了,应是到了留芳庭。”

    辛禄正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后眉头微皱,微叹道:“你哥哥身子你是知道的,一向怯弱,阿玉喜静,今日要他来只怕会怪罪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体恤了。”

    辛胤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父亲放心,儿子明白,定会多多照拂。想必哥哥会理解您的用心良苦。”

    “嗯......”辛禄正抿了抿茶,似是不放心又叮嘱道,“等下你去阿玉身边守着。”

    “是,父亲。”辛胤应道。

    酒宴内歌舞升平,半道烛光照在辛胤脸上,他的身体在阴影处,他侍立在辛禄正身旁,神情莫测。

    他的好哥哥,一个躲在府邸深处,十八年未以真容示人的病秧子,如若不是辛母离世,恐怕他要躲一辈子。躲的了一时,如何躲的了一世。

    他便要看看这人是否脆弱到仅仅出个寝居便要一命呜呼的地步。

    算了算时辰也该到了,辛胤的目光望向庭院入口处,片刻后进来一人,此人翠碧色长衫罗裙,乃是辛夷随身丫鬟小青。

    一身翠碧罗裙的小青步履匆匆,面带忧色,对着主位方向遥遥欠身行礼后,便碎步走向管家王德。

    两人低语数句,王德那张胖乎乎的脸上顿时显出几分凝重与为难。他立刻屈身,快步走到辛禄正席前,低声禀报:“长公子恶疾突发,只怕是来不了了。”

    “是么。”主位上的辛禄正看不出喜怒,只见他淡淡道:“可有唤医师前去瞧瞧?”

    “回老爷,已第一时间请了府上常驻的刘医师过去,您放心。”王德连忙点头哈腰,迭声保证。

    辛禄正这才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辛胤身上:“阿胤,你代为父去瞧瞧。好生照料着。”

    “是,父亲。”辛胤躬身领命,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丝毫不显面色不显,心中却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哥哥更是鄙夷。

    自己倒要看看是真的突发恶疾,还是......

    小青在前引路,辛胤步履从容地跟在后面,心中却已盘算了无数个来回。从前自己这哥哥被养在庭院深处,如今他的母亲去世,为了方便尽孝,父亲便要他搬了出来。他几次三番借故前去“关怀”,却总被“长公子身体抱恙”、“不便见客”为由挡在门外。

    如今这新居所,里里外外,关窍人手,早已悄然换成了他的人……他辛夷,还能往哪里躲?

    思及此,辛胤唇角勾起了一抹充满恶意的嘲弄。闲庭漫步,穿过一片修竹摇曳的幽径,一座更为清幽雅致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此处院落名唤“静篁居”,与辛胤所居的“劲松院”仅一墙之隔。

    院中不似主院花团锦簇,唯见几竿修竹临风,枝叶扶疏,筛下细碎斑驳的光影。墙角数丛瘦梅,枝干嶙峋,疏落地点缀着几朵将残未残的白梅,清冷孤绝。

    青石板路纤尘不染,通向一间窗明几净的屋舍。屋前石阶旁,一洼小小的活水引渠,几尾红鲤在清澈见底的寒水中缓缓游弋。

    有仆役见辛胤到来,连忙躬身问安。小青默默退入廊下侍立的丫鬟群中。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迎上前,面上堆着恭敬:“二公子,您来了,长公子他……”

    辛胤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心中有数,目光扫向紧闭的房门,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询问道:“哥哥现在如何,医师可有来过?”

    “刘医师刚走不久,开了方子,说是急火攻心,又着了些风寒,需静养……二公子,您看……”

    辛胤心中冷笑,面上却显出几分“忧急”,“我进去看看哥哥。”说罢,不等管事再言,径直推门而入。

    一进门,屋内弥漫着药味扑鼻,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的冷梅气息。冬末初春,外间尚有余寒,这屋内却因烧得极旺的暖炉而显得闷热异常,辛胤这等身强体健之人甫一进入,额角便沁出细汗。

    他不自觉放轻了脚步,穿过外间,绕过一架绘着寒梅傲雪图的屏风。内室光线稍暗,一张宽大的拔步床置于深处,素色的床幔低垂,将里面的人影遮掩得影影绰绰。

    辛胤在离床约莫一米处站定,装模作样地躬身行礼,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哥哥,父亲听闻您身子不适,甚是忧心,特命我带了药来看望。”

    言语间是兄弟情深,心底却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恶意与即将得逞的快意——自己厌恶多年的人正虚弱的躲在帘子后面,想到这他便感到血液翻滚,仿佛大仇得报。

    “劳烦父亲挂念,辛苦二弟跑这一趟。我并无大碍。你且回去告诉父亲,不必担心。”

    一道声音自帘后传来,音色清冽如山泉击玉,却带着明显的孱弱。

    “好的,哥哥好生休息……” 辛胤口中应着,正欲再寻借口靠近,忽听帘内传来“啪嚓”一声脆响,似是瓷器碎裂在地。

    “哥哥没事吧。”他装作心急失礼,关心则乱,手却毫不犹豫的掀开那碍事的帘子。

    帘纱骤然掀起,光线涌入。

    辛胤微怔,他所有的动作、呼吸、乃至思绪,都在这一瞬间停滞。这是一张无法用美形容的面孔。

    见一身姿纤细,着素净寝衣,坐于拔步床上,那如玉般的美人。长发未束,青丝凌乱地铺散在锦被与枕畔,映衬得一张脸孔愈发惊心动魄的苍白。那不是病态的惨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细腻无瑕的瓷白,仿佛最上等的羊脂美玉精心雕琢而成。

    帘纱揭开的一瞬间,美人看向他,神情冰冷。

    这双瞳仁如墨,眼睫长而浓密,此刻因不适而微微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眼型是极美的凤眸,眼尾天然带着一抹微红,如晕开的一点胭脂,既清且艳。

    此刻,这双美眸中并无惊惶,只有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疏离,如同覆着一层永不消融的寒霜,静静地、毫无感情地注视着这个闯入者。

    辛胤只觉得心中有千锤打锣,胸腔里那颗心从未如此剧烈地擂动。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倒流回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冰火交织的眩晕感。

    他多年筹谋的恨意、鄙夷、算计,在这张脸孔带来的极致视觉冲击下,竟如阳光下的薄雪般,悄然瓦解,只剩下一片空白与无法言喻的悸动。

    辛胤忍不住靠近,辛夷身上有着幽幽的暖香,如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的魂魄,让他不自觉地更向前踏了半步。

    美人的床底边静静躺着四分五裂的瓷碗,药撒在了地上。

    哥哥……” 辛胤喉结滚动,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干涩沙哑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待他猛地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态。,一股混杂着羞恼和更强烈占有欲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他一把抓住了辛夷露在锦被外的手腕。

    冰凉细腻的触感传来,如同握住了一块上好的寒玉,那纤细的腕骨脆弱得似乎稍一用力便会折断。

    “哥哥,你的手没伤着吧......”

    辛胤的声音急切而紧绷,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这汹涌而来的慌张和关切究竟是精湛演技的一部分,还是源自内心深处某种陌生的、不受控的悸动。

    辛夷目光淡淡地落在紧紧箍住自己手腕的手上,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的力量与热度,灼烧着他冰凉的肌肤。

    他被捏的隐隐作痛,这是来自于自己这位从前未曾见过的弟弟,辛胤的力量。

    辛夷目光上移,定格在辛胤那张俊朗却难掩阴鸷之色的脸上。

    此人英气勃勃,剑眉星目,眼神中藏着狠戾。恐怕自己这好弟弟,是个心思诡谲之主,绝非善类。

    辛夷心中了然,他淡淡开口,声音清冷依旧,有些抗拒道:“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