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黄道吉日,高粱抬。

    皓月晴夜,一时荆州雷动,却不见风吹雨打,乍现鬼娘红妆掩面,嘻嘻哈哈从中过。

    无人声,无人行,不晓得千年难逢鬼过门,一朝又见镜中仙。凡尘杂言相传,谁叫话本所述亦有显灵时,骇得俗子竞相曲跪,唯恐犯了大不违。

    屏息间,一声惊天啼哭划破长空,便盖过厉鬼泣神,不等千夫所指不敬,骤将漫天阴霾散了去。

    柳府产房中,一众空茫齐聚那闹腾新生,恭维贺喜尚未出,蓦然察那产妇双眼死瞪面色白,青唇僵冷,人已魂归黄泉。竟是在诞下子嗣之时,被人活活捂死,只为哑去她痛呻苦吟。

    柳家老爷见小儿子悲痛,刚准备出言劝慰,却不觉定睛一瞧,竟是个鬼眼残婴,当下便没了心思,只是碍于面子随口赐名。

    “唤作柳暗花吧。”

    这一句便定下了鬼婴的地位,连个字都没有。

    柳暗花、柳暗花,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晃十余载,柳元浩寻觅千方,也未能给那双眼睛寻到什么法子,反倒是少年乐得清闲,也不纠结眼前雾障,在院中破镜而立。

    虽没有资格去那学堂,也没有资格进柳家灵垣,但自打褪去稚嫩,整日神出鬼没,却也允自冒了灵气。

    柳家次子如弃棋,无人知晓,无人不晓。五十年岁月不给修行之人留下痕迹,可柳老爷不过凡胎,合眸西去之日,这少年郎才再出现柳家视线中。

    姣好面貌若初雪,眼眶只有漆白,不见黑珠。

    纵然有所准备,乍一瞅,府中上下还是忍不住瑟缩,躲开那双骇人的鬼眼。

    那后生反倒不以为意,也不知是从未见识人心冷暖,目不见物省去心烦,还是见惯世态炎凉,不与红尘相看两厌。

    柳老爷过世,理应是柳元浩接手家主一位,却偏年少成才后,身边永远有这么个拖油瓶,成了他坐不上那把椅子的污点。不过下人窃窃私语中,柳元浩并无怨言,只是歉意抱手,似是辞去,又像是在拜别什么,最终只是领着儿子离开了主楼,再没回过头。

    自此,柳家新主入阁,本就不受待见的父子俩更是没了台前语,乃至旁人问起,外阁之人竟也一时想不出柳暗花是谁。

    鬼眼人自幼不多言语,柳元浩也不知是本性使然,还是自己教不好,一张俏容胜却秋娘美貌却从未见故人颜笑。

    少年面向生的极好,多年沉寂更多了份不食人间烟火气。

    二人无言相对,在偏楼就那么虚度光影。

    偏亭楼阁常有醉鬼自言语,却不常见另一道立雪身姿,徒留镜花水月不知从何起,宽慰痴情郎一席长相思。

    不久,院中桃树逝,镜碎不见从前影,树下抱着酒坛子的人,也随着去了。

    无人知少年郎从何而归,见状也不惊讶,只是灵息微动,就将人埋在了树下。

    似与天地相融之人不多半分停留,清瘦身形微晃,细看还见折射影动,瞬息便消失虚无。

    再出现,在主楼。

    新上任的家主惊骇怒瞪来人,慌乱视线难掩,与鬼眼相对,少年仿佛能看见这一颦一息般,冲他歪歪头,不久落下一声轻笑。

    老实说,柳暗花并不知他唤作何名。

    但他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那年正月十八,鬼娘入轿过门,究竟是鬼降世,还是人心恶,凡夫俗子拿捏不定,他这双瞎了的眼睛,却是看的明白。

    他不曾料及尚有睁眼一日,当日邙崖一剑穿心前,就已剜去两颗血色桃花瞳,所求之事只余一人拖死十三将。无奈孤魂游荡,没下得了黄泉,带着万千功德又进凡间。柳暗花自幼与心魔相伴,听着杂人闲语,波澜不惊,无情道心修的漂亮。荆州万千人不识得少年郎,却依旧将异像之事传的千奇百怪。

    虽然这些事一向掀不起什么波澜,但觉着柳元浩寻药心死,听着他酒醉梦回絮絮叨叨,倒是把人耳根子磨软了。临了死前一道镜中仙,也了却他痴情之憾,走的安详。

    恰巧今日也儿十八,好日子。

    “吉时到,上花轿。”

    “你们的嫁妆呢?”

    柳家人这么多年头一次听这人说话,不料出口便叫人心下冒寒。

    不等主事破口开骂,已有灵力朝着少年冲去。

    可鬼眼人就似镜中影,碎了一地,紧接着又有千千万万个鬼眼人,围绕着每个人,依旧是那一句话——

    “红妆高粱抬。”

    “嫁妆呢?”

    不等窝囊求饶声,少年指尖轻抚,霎时还了柳府上下安宁。墨发白衣相伴,净无尘,不染娇艳。

    好端端晴空夜,月下亮花轿,唢呐把歌吹。

    红妆出红府,幽魂作伴鬼娘笑,嫁妆齐。

    一盏茶的时间,荆州柳家,血流成河,竟与那满天殷红不分秋色。

    唯余一盲眼人踏出门槛,冲鬼娘子颔首作笈,朗音轻起。

    “还差多少,我一并给你凑齐。”

    少年轻语被风吹散,散进鬼娘子耳中,把后者听得片刻惶恐,但也大着胆子报出了数量。

    “还差四百一十七口。”

    “您不必……”

    不等话音落,就见镜面折,人影碎,空无一物。

    鬼娘愣在原地,半晌,长叹世事无常,她们鬼差还有这么好运的一天,能拿到他剥出来的生灵。

    四方书院煞气浮,望天大道动荡,几位主持早已一聚少阴以观天变。

    一夜一千人,下界一时哀鸿遍野,却不见冤魂报,仿若剥离一瞬,就被拉下黄泉,难觅提刀之人在何方。

    柳暗花就在宋家,此处离荆州不远,数量也对得上。

    鬼差在一旁跟着,看着琉璃镜面收割人命,他们都快瞎了眼,偏生人家没眼睛,淡定得很。

    等他再度踏出,身后多了了个面色空洞之人,倒是跟柳暗花差不多大。

    鬼差想抬眼,想问,可看着这正正好好一千条生灵,还是把小命跟着疑问一道咽了回去。

    那鬼新娘挥手遣散他们,才叮叮当当的落到如今瞎了眼的人跟前。

    她认得这张脸,初见后震惊之余,接的飞快。

    算来有已有百余年,生死门硬着头皮给九重天报了谎,说当年残魂已碎,殊不知那条黄泉至今未见宫越鞅半根头发。

    若要问起这宫越鞅是何人,下界不曾听闻,可要再往上那便是无人不晓,无人敢提了。

    要说当年风头正盛,恒阳战宗不灭峰上那师徒二人,可令九霄为之颤抖。

    先说那不灭峰主郁蘅,称一声镜蘅仙尊,一柄泣荣通体墨黑,剑下亡魂四海,造就九霄千古第一人。

    郁鹤眠仙人之姿形的早,都道是天外赐宠,命定成神之人,盘卧不灭之巅威震八荒。

    再说那小的。

    一朝历练,战宗大师兄从秘境捡回来个孩子,化天地灵力而生,刚出关的郁蘅一眼看中,便破了不灭峰不收徒的惯例。

    而后赐名宫越鞅,字臣蛮。

    自此,孤傲群山之巅的不灭峰主,身边就多了这个么小不点,百年养成了千古奇才,年纪轻轻便接住了九重雷劫,步入化神。

    皎如皓月,貌如初雪,谁见宫越鞅,不称赞镜蘅仙尊养得好,座下多福。

    养得好,就是好得过了头,给他那些不耻的歹念都养出来了。

    往后的事……

    这孽徒被掌门窥破心事,引心魔入体,叛出师门。趁镜蘅仙尊闭关之时,摇身一变青河宫主,蛊惑往昔同门,炸了观星台,惹得天怒人怨。

    再然后,被正道联手围剿,逼得养心殿十二僧和战宗掌门以命相抵,才将魔头绞杀于邙崖。

    这是广为人知的版本,等这不灭峰主出关,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徒留这九霄第一人一夜白了头。

    鬼娘子听得也是这个版本,只不过她有幸和入了魔的人打过照面,多少还是比世人了解更深。

    可世事真真假假那么多,已经过去的事便不再上心,这是每个鬼差的悟性。

    她不会多问,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公子一别数年,倒是风华不减。”鬼娘笑盈盈的看着面前少年,挥挥手踏上红轿,便也离去。

    只剩两道不均匀的呼吸。

    跟在柳暗花身后的,是这一代宋家的孩子,唤作宋泽楷。

    可是柳暗花知晓他并非宋家人,只是被宋家发现的先天剑灵根,还没找到法子移植而已。

    “你姓水,便唤作水流煞吧,至于字嘛……”说话之人用神识大致描摹了一下少年的模样,草率决定,“日后再想吧。”

    经历了惊魂一夜,水流煞沉默着打量眼前人,实在没想起来他是谁。

    但他不多问,就像一柄冰冷的剑一样,挺着背跟上前者。

    幼时,宋家也是这么血洗水家村的,就留了他一个活口——就为了他一个活口。

    这个人长的是好看,但好生奇怪。

    “你想问什么?”柳暗花依旧是那个懒散样,语气却带了些好奇。听他不答话,就直接给了安排,“看你根骨挺好的,练练剑吧,这样不容易死。”

    说罢,这人也似乎只是灵光一现,不知从何处掏了一本剑谱扔去,而后慢悠悠的走向皇城。

    如获珍宝的人呆愣了片刻,紧紧握着这本不知来路的东西,彻底认同了水流煞这个名字。

    城中多凡人,见二人煞气横生唯恐避之不及,正好省去白绫下骇人鬼眼难自辩,一路晃晃悠悠乐的很。

    柳暗花偶与这新伴搭话,这同辈后生话少的惊人,看得明言下之意不多闲聊,好生无趣。

    “听话得很啊。”瞅了眼一旁黑袍少年,双眸轻合似与冬影相容,这会尽是入了定,柳暗花也不禁嘀咕。

    镇中酒家被他二人清了场,都是不差钱得主,这会允自倚靠窗前听下市闲语。

    九州雷动,云端来了人,对这一夜屠戮很是上心。

    银狐裘绒下,旧熟之名入耳,柳暗花敛去唇角微笑,瞬息间竟是换了副面孔。

    这事说来也巧,不晓得是有鬼府旧人暗中出力,还是天道又有什么诡计,竟叫着打小眼盲之人与他旧体面貌一致。

    除了那双无相眸不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