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逸故事 > 其他小说 > 春含雪 > 他混账!
    此前初见,她既猜测对方出身权贵,也非仅仅从此人不凡的护卫跟言行穿着推敲一二,其实更像是一种隐约的感觉。

    言氏世代为医,传承斐然 ,医观人相面,其实多多少少懂一些相术。

    天日可表,龙凤之姿。

    她当时心中所想,但因为这般形容只用于历代皇亲贵胄,还是皇族中顶顶拔尖可承大统的那般人物。

    是以不可说,乃禁忌。

    她不太确定这般顶层的权贵会亲自到雁城小地方来勾连当年旧案。

    现在确定了。

    原来真的是天家人。

    而且还是那位自小就跟随父祖辈逐鹿战役的宴王世子。

    诸世子之首。

    若是宴王曾经被万众期待将为储君,那他就是人人都默认的皇太子。

    现在,这位帝国身份最高贵的世子爷一步步上来,没有停下的意思,言似卿微怔,也只能往后退,神色也有些紧绷,不解其意。

    也回到了初见此人的印象:权贵,但刁钻,颇有公子哥戏弄人的顽劣意气。

    但她能感受到来自年轻权贵强烈的侵略性。

    迫于如此压力,回神的她不得不后退一阶,回到沈氏门匾之下看着这人....

    好在蒋晦也停下了,瞥了下言似卿后面的周氏,周氏神色有些沉重,此前得知蒋晦是亲王世子就知道情况比她预想的复杂,而言似卿之前的言行忧虑,眼下已经到跟前了。

    这位来自长安的世子,才是真正的危险。

    周氏正欲说些什么。

    “周老夫人,现在局面如此,您觉得本世子来你们沈家,还能只为私事吗?”

    周氏皱眉,她能感觉出对方对沈家的不满,但也看不出到底对言似卿是善恶。

    可一旦介入当年的案子,又关联朝堂两位王爷的党争,言似卿必然在其中难以自保。

    “殿下若为公事,我沈家上下自然得全力配合,眼前罪魁伏首,林总兵那边也在缉拿之中,広州府门予后若有我祖孙二人上堂作证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辞,殿下今夜遇险受累,幸好英勇无双,绞杀贼人于抢下,实在厉害。”

    “但您身份尊贵,未知那林总兵跟背后之人是否会狗急跳墙,您若有其他安排,我沈家所有船只跟陆行马队都愿听从差遣。”

    老人家吃盐吃辣,口味重,而且占着一个辈分在,可比言似卿方便许多,有些糊涂也可以装一装,轻描淡写揭过。

    好在蒋晦虽刁钻,却没有傲下欺老的恶行,目光扫过两祖孙间彼此的信任跟依靠,也敛了不少锋芒之气,将长枪递给后面上来的若钊。

    “雁州确实不能久留。”

    “现在都敢来暗杀我,何况是你,言姑娘。”

    他的称呼不对。

    但也没人敢挑刺,而且都听出他的隐意。

    他要走,但言似卿也不可能留。

    言似卿顿了下,还是周氏先一步道:“眼下此地并非谈事之地,可请殿下往内一叙?”

    长辈邀请入府,比言似卿邀请合适。

    蒋晦本来是想在这里把事儿敲定了,不给言似卿回避的机会,长安,她是肯定要去的。

    他不管别的。

    可既然对方相邀.....

    察觉到周遭百姓议论,目光又轻瞥过边上站立安静的年轻妇人蹙眉娴雅的样子。

    想到刚刚她被那些人.....

    蒋晦心里微微波澜,还是让步了,客气了两三分,“歹人猖狂,本世子不得不因公办理此事,周全首尾,予朝廷交代,那就打扰了。”

    ——————

    入府,荷花池狼藉,众人云拥过,权当没看到,周氏将商谈之地定在敞开的四方亭中。

    外面护卫环绕,并不封闭,不远处就是淤泥沾染周遭的荷花池。

    周氏知道蒋晦就不是为了跟自己相谈什么,堂堂世子,岂会顾忌一位商贾老妇的意见?

    她固然担心言似卿,也不好让她跟世子独处谈一件注定对她不利的事,可硬来,也怕触怒对方。

    所以纠结时,言似卿先一步委托她回去看看小女儿。

    “劳烦祖母了。”

    周氏无奈,也只能离开,出了四方亭,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

    瞧见蒋晦走了几步,周氏一顿,担心前者仗着身份欺人,结果,这人也没逼近言似卿,而是站在四方亭迎风的那一面。

    他一挡,原本夹些许湿凉雨丝的急风就被阻断了,飘扬的一头青丝跟曳动的裙摆也归于平静。

    夜来风雨,动细枝,荡末节。

    正抬手勾压发丝的言似卿怔了下,垂下眼,继续顺了发丝,墨黑的发丝从冰凉柔软的手指间溜索而过,后垂下,安静站着。

    “言姑娘,今夜之事,抛开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于你的压迫跟欺负,你心中不愿不甘暂且不提,还有想过别的吗?”

    蒋晦的开头超出言似卿预料,她本以为对方会开门见山,强势压人,要她去长安出一份有利于宴王的口供——哪怕如今她都不清楚两位王爷到底要用自家的旧案斗什么样的法。

    她心里是有猜疑的,只是不敢主动问,怕落入对方早已准备好的彀中。

    “想过。”

    “比如林总兵那边是否还有什么反击的余地,毕竟证据未必确凿,但思虑后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此前于我,如今于他,大家其实都一样,未有高低贵贱。”

    官身林家,甚至是何之宏对于沈家以及她言似卿而言都是难以对方的存在。

    阶级之差。

    可不到一天,也就入夜,一个夜里,她体会到了卑微如蝼蚁的欺辱。

    在蒋晦跟王府面前,林家却也成了蝼蚁。

    其实那罪证到底是真是假,是大是小,是铁还是风化的碎石都不重要。

    轻描淡写也就过了。

    蒋晦并不否认这与生俱来的权力压迫,因为历朝历代既是如此,未来也不会有变化。

    “只要是人,只要是一群人,芸芸众生,最终都会如此。”

    “除非你一直在意是其中对错。”

    对错?

    跟皇亲贵胄谈对错吗?

    真有对错,而且是可以追究的对错,那她这些年对当年灭门旧案隐忍不发,就是最大的不孝。

    言似卿不知是这位世子爷在嘲讽戏弄自己,还是....反正她被逗笑了。

    既是无奈的笑,也是知情聪慧的莞尔一笑。

    意气者,当属少年热血时,当属无知无畏时。

    知道越多,年纪越长,知事故而事故,瞻前顾后,寂静无声。

    她知道自己没那份心气了。

    所以才觉得好笑。

    笑意又很快淡了。

    因为蒋晦盯着她。

    “殿下,家国之事哪里有什么对错,我们小老百姓也得仰仗朝廷治下,边防国度保安泰日子,再谈经济民生。”

    “民女不在意这个。”

    蒋晦:“那很好,所以人人向上,争名逐利也没什么不好,你觉得呢?”

    言似卿感觉这人好像在层层递进,在蛊惑她什么似的。

    在说服她?不至于吧,他一句话,她根本抗拒不了。

    “殿下所言甚是,农家耕作,勤恳努力,商家经营,多方盈利供需,税收财政予国朝边疆,经济文化科举都是上等事,功名利禄全在其中,也都是好事,人人努力,家国强大,本该如此。”

    她滴水不漏,将他刻意针对她个人的引导全面解释,倒是成了大道理。

    而且是经国治世的大道理。

    蒋晦也被惊讶了,不由越发仔细看她。

    对视须臾,言似卿别开眼,站在明红色凉亭柱子边上,灯盏晃光,显她面容脖颈的肤色越发雪白。

    雨后的凉意上来了。

    蒋晦目光扫过她的单薄裙布,也别开眼,一本正经:“言姑娘所言,也甚是。”

    “所以,如果能有更好的功名利禄,可予你对抗今夜强权的压迫,让你有更多的权力人脉去保全自己,甚至别人,你为何不选?”

    “明知道理而不为,难道不是一种懒惰吗?”

    言似卿:“.....”

    她早提防对方用心了,猜测这人这番铺垫是为了进一步掌控自己,若是逼迫她,多多少少会有权衡跟反抗,但若以利益蛊惑,那她会更配合,更在他掌握中。

    微低头,言似卿柔和了声调,“殿下,我只是一介平民,而且还是女子之身,您既知历史如此,人心如此,也一定知道我们女子的艰难,功名之路未曾有,便是一般的商贾经济,一般女子都会被指摘名声,前面那些事您也看见了,我一介寡妇,多为人挑剔,事事都得顾全所有,背后还有一大家子,并不如殿下您生来为男儿,能行千里路。”

    她也算是真诚说理,一番解释,妄图示弱,好让对方放自己一马。

    毕竟从前面窥见此人多少还算礼遇女子长辈,可见内在有教养,并非一般跋扈权贵,于是从这方面入手。

    结果。

    蒋晦:“你跟沈藏玉感情真好。”

    语气忽然就冷了。

    言似卿:“?”

    这人怎么所言所思如此跳乱,让她摸不着头脑。

    言似卿敛下眼色,“夫君确实待我很好,沈家上下尤其是祖母待我也好。”

    蒋晦:“.....”

    闷了闷,亭子里安静了许多。

    过了一会。

    蒋晦:“他们对你好是他们的事,但你能遇到更多对你好的人,是你的本事。”

    “言少夫人好像对自己的本事一无所知。”

    言似卿忍了忍,觉得这人还不如开门见山强权压迫,省得这么乱七八糟胡说一通。

    “殿下所言依旧甚是,民女以后会去接触更多的强大良善之人,广结好友。”

    蒋晦觉得这人虽会做生意,但对别人说的话都那么中听,怎么到自己这,听着这么气人。

    但也没什么可挑刺的地方,毕竟是自己开的头。

    “你本就是非常出挑之人,往上看,另择栖梧木,必有远大前程。”

    “也不必想以后,当前不就有绝佳的人选。”

    他循循善诱,总算引出了最终目的,但言似卿听了后,表情反而僵住。

    这种话,以往可不少人跟她说过。

    目的都十分一致。

    就图那点事儿。

    包括林沉光这类混账。

    蒋晦看她这番表情,以为她还想装傻,于是凑了一步,双手负背,挺直腰杆,既骄且傲,淡淡一句。

    “本世子就在这里,难道你还有别的选择?”

    终于,言以卿的恼意翻于雪白面颊上,唇瓣抿直,确实一声不吭。

    他好混账!比那林沉光更让她心里憋闷。

    蒋晦愣了愣,反应过来了,有些尴尬,退了一步,看向亭外,飞快解释:“本世子是说你很会做生意,人也非常厉害聪明,擅谋断局,在长安之地都算是翘楚人物。”

    “既这般明珠,何必蒙尘,自当去长安谋远大前程。”

    “本世子的姐姐,惠远大郡主手底下产业明目众多,就缺你这样的人才。”

    “可不是别的意思,除非本世子不要自身脸面跟家里教养。”

    他这是真心话。

    嗯?言以卿神色这才好转,但依旧尴尬,越来一步到另一边的柱子边上,瞧着不远处在荷花池边上连夜清洗淤泥的沈家护院仆人们。

    这小小移步中,她已过了思绪,知道长安那事儿肯定是避不开的,如果真去,有个名头也好。

    左右人家主动提出,她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惠远大郡主的威名,远在雁城也如雷贯耳,若有此机会,自然求之不得,多谢殿下举荐。”

    蒋晦笑了笑:“那明日就跟我走。”

    这么快?

    言似卿错愕,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

    蒋晦忽然说:“此前周老夫人提到要安排你们沈家的船只护送,以避开歹人耳目,走水路回长安,可对?”

    言似卿垂眸:“是的,殿下。”

    蒋晦走过来。

    “一番好意,本世子信了。”

    “那就这样吧。”

    “今夜本世子就不逗留贵府了。”

    “免得你们雁城这些碎嘴子又让少夫人你不开心。”

    言似卿侧过身,送别此人过肩而走。

    但她脑子谈不上清明或者麻木,只抽紧神经,一股强烈的压迫让她不得不冒出一两个极端的念头。

    雁城,确实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