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像块浸了水的厚海绵,沉甸甸湿漉漉地压在杨伊恩心头。
两天,漫长得没有尽头。
他爸杨振业丢下那句冰冷的“任务”后,便彻底没了音讯。
别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有张姨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墙上摄像头冷漠的红点,无声地宣告着被监视的日常。
杨伊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游戏机打得震天响,漫画书翻得哗啦响,可乐罐捏扁了一个又一个,可那股憋屈的火焰非但没压下去,反而越烧越旺,烧得他坐立难安。
他烦躁地在昂贵的地毯上打滚,头发揉成鸡窝。脑海里是他爸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和那句轻飘飘却重得压死人的话。
杨伊恩清楚得很,他爸杨振业说到做到,尤其关系到“几个亿的大盘子”时。
零花钱?哼,搞砸了怕是一毛钱都别想再从他爸那儿抠出来。
杨伊恩恨恨地踹了一脚床柱。
就知道用这个掐他脖子,可偏偏……他捏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他确实怕。
怕的不是没钱,是怕那种被彻底当成空气,连用钱打发都觉得多余的感觉。
比挨揍还憋屈。
隔壁那栋别墅,这两天也安静得诡异。
除了偶尔看到那个“柱子”助理在院子里巡视,或者指挥人搬进去几个密封严实的大箱子,再没任何动静。
那个叫程奚的,连个影子都没露过。
杨伊恩好几次扒在自己房间的窗边,像个蹩脚的侦察兵,使劲儿往对面张望,可厚重的窗帘始终拉着,透不出一丝光亮,也听不到半点人声。
死气沉沉,跟他爸的书房一个德行,
“烦死了!” 杨伊恩猛地扑到床上,用枕头捂住头,发出一声闷吼。
……
躲是没用的。
周一照常到来。早上七点二十五分,闹钟还没响,杨伊恩就自己醒了。
不是睡饱了,是憋屈得睡不着。
他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慢吞吞地洗漱,慢吞吞地套上一身旧校服,领口还被他自己用马克笔画了个歪扭骷髅头的校服。
张姨端上的精致早餐。
金黄的太阳蛋、焦香的火腿、鲜榨橙汁,他看都没看,抓起两片干巴巴的全麦吐司胡乱塞进嘴里,拎起那个印着夸张动漫涂鸦的书包,甩在肩上。
“伊恩少爷,牛奶……” 张姨端着杯子追到门口。
“不要!” 杨伊恩头也不回,他像奔赴刑场,拖着灌了铅的步子蹭到自家雕花大铁门边。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吸进肺里却没让他放松。
他靠在冰凉的门柱上,嘴里叼着半片吐司,味同嚼蜡,眼睛死死钉在隔壁那扇紧闭的黑色大门上。
时间像蜗牛爬。
七点二十八…七点三十…七点三十二……
杨伊恩的耐心像被点燃的引信,滋滋作响,越烧越短,他焦躁地用脚尖碾着门口光洁的石板地。
让他杨少爷像个傻子一样杵在这儿,等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还是被逼着去当什么“朋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比考试砸锅被他爸冷眼还憋屈!
“切。” 他含糊地嗤了一声,把噎人的最后一口吐司硬吞下去,用力捶了捶胸口。
决定了,再数十下,不开门就走!他爸问起来,就说是程奚自己磨蹭!
四、五、六……就在他数到“七”,脚跟已经抬起。
“咔哒。”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金属咬合声响起。
隔壁那扇沉重的黑色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先踏出的,依旧是那个背景板般存在的“柱子”助理。深灰西装笔没有一丝褶皱,皮鞋锃亮。
他站定,锐利的目光在杨伊恩脸上刮了一下,带着审视与警告。
杨伊恩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又觉得这样太怂,故意梗着脖子瞪回去,可惜对方已经移开了视线,侧身垂首,恭敬地让出通道。
接着,一个身影,从门内的沉暗里,走了出来。
清晨七点半多的阳光,是金色的,带着暖意,温柔地洒落下来,将那个身影清晰地勾勒在杨伊恩眼前。
杨伊恩嘴里叼着的吐司包装袋,“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好、美。
崭新的私立制服。
深蓝西装合体地包裹着单薄却挺直的肩背。雪白衬衫,领带系得一丝不苟,深蓝长裤裤线锋利。面料泛着内敛光泽,和他身上的涂鸦校服天差地别。
身形看得真切。
很瘦,骨架纤细,像株带着露水的青竹,透着易折的脆弱。皮肤是近乎透明的冷白,晨光下能隐约看到淡青的血管脉络。黑发柔软如绸,额发仔细梳向一边,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毛是秀气的柳叶形。
然后,杨伊恩的目光,撞上了那双眼睛。
瞳孔的颜色很浅,是近乎透明的琥珀色,在阳光下像流动的蜜糖。
眼型略长,眼尾有着一个自然上挑的弧度。此刻,这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初来乍到对陌生环境的好奇张望,没有看到新邻居的打量审视,甚至连清晨刚睡醒该有的那点迷蒙水汽都找不到。
它们只是直直地投射过来,像两枚镶嵌在白玉上的琉璃珠子。
清澈,剔透,反射着晨光,却奇异地透不进一丝暖意。
干净得过分,也无聊的紧。
他就安静地站着,提着样式极简的黑色皮书包。带子在他纤细手腕上勒出一道浅红痕。他微微仰头,目光精准落在杨伊恩脸上,像在等待指令,又像在确认目标。
整个人如同一尊白瓷人偶,不带烟火气。
杨伊恩被这目光看得汗毛倒竖,一股强烈的烦躁和不适攫住了他。
这哪是娇气小少爷?这深痛恶绝的的样儿,活像来给他送终的。
“喂!” 杨伊恩被这沉默和专注盯得火大,粗声粗气开口,声音干涩,“程奚是吧?”
他故意用下巴点了点对方,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我爸让我……那个,跟你一起上学。” 他憋了半天,还是把“照顾你”三个烫嘴的字眼死死咽了回去,换了个勉强能保住他杨少爷最后一点尊严的说法。
说完他立刻扭过头装作看路边的树,心里疯狂吐槽:邪门,这小少爷真邪门。
程奚没有回答。
他甚至没动一下。那双琉璃珠般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杨伊恩的侧脸。
晨风吹过,撩起他额前的一缕黑发,轻轻晃动着,拂过他光洁的额头。
那张漂亮的脸毫无表情,只有浓密的睫毛,在杨伊恩拔高音量时,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扇起忽略不计的气流。
然后,在杨伊恩快被这无声压力逼疯时,程奚幅度微小的点了下头。
点头?!
就这?!连个“嗯”都没有?!
杨伊恩恶狠狠地瞪向程奚。
装哑巴?看不起人?他爸可没说过程家小少爷是个真哑巴!
“喂!跟你说话呢!有没有礼貌?!” 杨伊恩炸毛了,音量拔高,充满挑衅。
他猛地跨前一步,故意让自己的影子完全罩住身形单薄的程奚,试图用身高和气势压人。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一股像是某种消毒水混合着冷冽雪松的味道,跟他爸书房的味儿有点像,但更干净些。
程奚在他逼近的阴影下,纹丝不动。
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地迎上杨伊恩凶狠的瞪视,里面清晰地映出杨伊恩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
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有那抓着书包带子的手指,似乎因为用力而指节更显分明了些,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脉络也更清晰了。
杨伊恩感觉自己像一拳砸在冰面上,又冷又硬,毫无反应。他气得脑门发胀,手指下意识就想戳向这个装聋作哑的瓷娃娃。
就在他指尖微动的刹那,带着实质杀气的视线,锁定了他。
杨伊恩浑身一僵,动作骤停。
眼角余光瞥见,旁边那个雕像般的助理,正用鹰隼般的目光,盯着他抬起的手。
嗯,比昨晚他爸的威胁有杀伤力多了。
杨伊恩毫不怀疑,碰程奚一下,下一秒就会被这“柱子”像扔垃圾一样处理掉。
搞不好命都没了。
“……日!” 杨伊恩从牙缝里挤出个气音,硬生生把怒火和脏话咽回去。
他带着不甘和一丝认怂,收回手,又斜了程奚一眼。
行!哑巴就哑巴!他爸只说“一起走”,又没说聊天!就当遛个会动的摆设。
“走了!” 杨伊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变调。
他猛地转身,书包被他带着一甩,“嘭”地砸在背上。他迈开腿,几乎是跑起来,朝着小区大门冲去,故意加重脚步,“咚咚咚!”,每一步都像要把石板踏碎,宣泄着满腔憋闷。
他闷头冲出十几米,才稍稍放慢,侧耳细听。
身后,只有助理皮鞋落地的轻微声响:“嗒…嗒…嗒…”,稳定规律,带着令人心紧的节奏,保持着固定距离。
至于程奚……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连衣料摩擦声都无!
杨伊恩猛地刹住脚,带着难以置信和惊疑,倏然回头。
程奚就跟在他身后大约三四步远的地方。
他的走路姿势非常特别,不似普通少年的蹦跳或随意,步子迈得不大,但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异常平稳均匀。
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标枪,没有丝毫晃动。
两只手都规规矩矩地抓着书包的双肩带,书包服帖地背在身后,随着他的步伐也没有多余的晃动。
他走路真的完全没有声音!柔软的白色运动鞋底踩在干净的石板路上,轻盈得像一片羽毛飘过水面,点尘不惊。
最让杨伊恩头皮发麻的是,程奚正一瞬不瞬盯着他的背影。
目光专注得可怕,也不知道在发什么神经。
被这种专注到诡异的目光从背后死死盯着,杨伊恩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看什么!” 他猛地扭回头,声音因惊惧拔高变调,再也顾不上制造噪音,只想立刻甩掉身后这两个人。脚步杂乱砸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像只受惊逃窜的兔子。
他跑得气喘如牛,心脏狂跳。
然而,身后那令人心悸的规律脚步声,“嗒…嗒…嗒…”,如跗骨之蛆,不疾不徐地跟着。而那个无声的身影在他视线所不能及之处,更是像一片甩不脱的冰冷影子,死死黏在身后。
无论他跑得多快,都如影随形。
杨伊恩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
这算哪门子“朋友”?这分明是领了个背后灵,还是个自带煞神保镖的哑巴人偶背后灵。
去他的任务!去他的几个亿!这学,上得真他爹的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