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逸故事 > 其他小说 > 谬误[刑侦] > 忽视3
    宋雨薇的出生,只是那个偏远小山村中微不足道的一阵哭声。这哭声既敌不过门前地里的闲聊扯淡,又比不上野小子被大鹅追逐的哭嚎,甚至大不过她自己那刚生产完的母亲虚弱但恼怒的咒骂。

    她一直没有名字。弟弟出生时她三岁,家人喊她的方式通常是随意的吆喝,泄愤的巴掌和急不可耐的拉扯。于是她也沉默寡言,被恰到好处地认为是木讷。

    好在政策让她在上小学前上了户口。那时候她家里已经有了弟弟,所以她那位母亲也不必在意要不要一个“招娣”或者“来娣”的意图。

    于是登记户口的年轻女孩想要把自己的一些偏爱和好运赠送给她。那一天天气不好,下了点微微的小雨,于是借着浑然天成的雨的来头,年轻的公务员给这个骨瘦如柴的女孩赠与了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薇。

    从此宋雨薇有了个无人在意的名字,就连她自己也不曾读出来过。

    但有一份“好运”真实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以一种厄运的表现形式。

    十三岁那年,她刚上初中,因为义务教育有九年,她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还是能继续读书的,结果不知为何,她一夜之间变成了哑巴。

    家人懊丧于一笔可能的彩礼要大打折扣。但唯有她自己,惊异于脑海中,直觉里,几欲脱口而出的陌生语言。如一个普通清晨的阳光按照惯例划破黑夜,一个浑噩十数年的少女忽然有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穿过往的蒙昧。

    她构思了一个漫长的计划,要借着这一份“好运”的降临,逃出一眼看得到头的命运。

    幸好这个“家”里无人在意她的计划,所以她能轻易地取得成功。

    她在三年的刻苦学习以后,在无人知晓的一天考上了高中。她比划着用不清晰的发音给自己办了入学。她靠着学校的勤工俭学岗位与兼职勉强给自己凑够了学费。

    她在刚成年的那一年暑假攒够了钱,做了一个并不复杂的舌系带的小手术。于是在她重新能清晰说话的那天,她反复练习着“好运”带给她的那一门语言。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斯瓦西里语。

    她靠着问人,找老师帮忙,找到距离最合适的,恰好在这一年招收斯瓦西里语专业学生的L大学,她靠着冷门小语种的自主招生政策优惠,靠着斯瓦西里语,走进了L大学的校门。

    宋雨薇知道,她已经走了很远,她还可以走的更远。她想去处处使用这门神奇语言的地方看看,因为斯瓦西里语似乎更像是她的乡音。而地图上的非洲如此遥远,远隔重洋,远得她敲骨吸髓的家人将会再也找不到她。

    在L市,她还遇见了每天中午固定要来咖啡店里,只为点一杯咖啡跟她聊几句的男人,那是她活了二十一年,第一次遇见的,愿意将时间和金钱花费在她身上的人。

    后来她搬出了学校宿舍,那个男人为她在校外租了房。

    后来她发现那个男人有妻子,他在手机朋友圈楼里展示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忘记了屏蔽她。

    她在公寓里枯坐一夜时,反复翻查了自己所有的账目,所有可以支配的“财产”,所有攒下来的东西,但是她却不知道可以找谁去问问:毕业后如果想去东非工作,至少要带上多少钱出国,这样到了东非才能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但她觉得,应该不远了。

    那夜的月幽暗无光,稀稀落落的星掩在云里,逐渐被晨曦吞没。

    她从沈志鹏处明着暗着得到了不少钱与物,也能察觉出沈志鹏对她的逐渐厌烦。很快了,马上就要毕业了,她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自己的“财产”,她想约沈志鹏吃饭,想要向他提出就此分开。

    沈志鹏没有来,他说晚上吧。

    宋雨薇那晚没有化妆,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下楼买点东西——她怕沈志鹏的恼怒翻脸,又怕沈志鹏会纠缠不清。

    电梯门打开。她正好看见沈志鹏和他的同事从电梯里出来,她悄悄斜眼注视了几秒,两人应该都喝了酒。

    喝了酒也好。宋雨薇在电梯下降的时候想。她也许能哄得醉酒的沈志鹏答应自己提出来的一切。

    从便利店买好东西回来时,宋雨薇看见刚才电梯门外擦肩而过的同事已经站在公寓楼下等车。

    她上楼,进了自己的公寓。沈志鹏不在。她出门,掏出钥匙,打开旁边901室的房门。屋里静悄悄的,她把灯打开,房间的门紧闭。

    她想了想,若是沈志鹏酒醒了赖账,自己也得有个证据,所以她打开了手机录音,将手机息屏,竖着插进厅里沙发的缝隙里,准备先进卧室看一看情况。

    大门传来开锁的声音,缓慢的,轻微的。

    宋雨薇困惑地停住脚步,看向大门。

    门开了。她与门外的陌生男子四目相对。这好像是刚才见过的那个同事,她想。

    “你是谁?”

    陌生男子先发问,眼中是极不自然的警惕与恶意。

    宋雨薇忽然瞪大了眼睛。她人生二十多年来无尽的被漠视的被欺骗的委屈,自那个被嫌弃哑了会让彩礼降价的傍晚起,穿过那枯坐的黯月黑夜,到此刻她的眼泪中。

    “你问我是谁?应该我问你是谁!”她只有这一句话是说得清晰的,此后是破音的嘶吼,“他骗我,骗他自己的老婆,你又是谁,你也跟着他一起骗,你想骗什么?你们看不起女人,你们也合起来骗女人——”

    其后的声音,如车轮轧地的紧急刹止,如滴水落入沙漠的瞬间干涸——

    *

    李澈按下了暂停键。录音的播放停止,唯余沉默。

    这是他,还有他们,唯一能听得到的宋雨薇的声音。

    干燥,尖锐,但脆弱易折,容易破音,血缘的纽带只昭示了毫末细节,可耻地证明了她确乎是那个撒泼老妇的女儿。

    韩翔宇面无血色,嘴角抽动似想努力抬起到一个能显示“无所谓”的高度,但败下阵来。他取下眼镜,双目闭上,又睁开,手撑上膝盖,他说:

    “我怕她的发疯的声音会把沈志鹏喊醒。我只是想让她闭嘴。”

    韩翔宇摇了摇头,发颤的声音平稳了些,“我自己配的是能昏睡上一天的麻醉剂,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有效,我怕他醒了。”

    “蠢货。”周平听着同步到车里的声音,平静的语调里带着一丝恼怒,“自配,还真是无知者无畏。这种麻醉剂剂量不明,极可能造成不可逆的神经损伤,何况沈志鹏当时还处于醉酒状态。如今沈志鹏也只是脑子有些不清醒,算是他命大。”

    年觉明已经下令全面戒备,救生垫已经准备好,甚至消防队也已经待命。

    但是他依然十分紧张:现在只有李澈在单独面对韩翔宇,不知道对方是否会采取什么极端的行动,也不知道为什么李澈这么有把握。虽然说那个张怀予也在韩翔宇的住处外面大门带队待命,但若是有意外情况,不知道是否真来得及。

    “我那个时候真不知道,她是沈志鹏的情人。”韩翔宇冷笑出声,“当时我在楼下,刚要往车那边走,就忽然一个激灵,就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901室的灯居然是亮的。我害怕是沈志鹏醒了,是麻醉剂没有用,就跑了回去看情况。”

    *

    杀人以后的韩翔宇坐在厅里的地上沉重地喘息。

    刚才血气上涌,他扼住一个陌生女人的咽喉,将人掐死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力气,此刻觉得全身的力气已经不剩多少了。

    酒似乎瞬间从身体中全部挥发。韩翔宇觉得冷,对面的尸身却尚有余温。

    可他还有事情要做。韩翔宇爬起来,关上灯,出去锁上门,疾步逃进了电梯,下楼以后启动了沈志鹏的车,直奔沈志鹏在星悦湾的家。

    他筹谋月余只为今天的计划,就算此刻,事情已经一路崩落超出他的想象,他也要去完成。

    月初,他故意拍下沈志鹏的手机聊天记录,转了几手将沈志鹏出轨的消息透露给他的妻子。他从沈志鹏的朋友圈里关注他与妻子吵架,妻女出走的消息。他在庆功宴后主动帮沈志鹏排班轮休,暗示他二月二十八日后面是三月一日,让他休息三天。他算准了想要偷走沈志鹏的二月二十九日,还有他电脑中的机密数据。

    如何避开星悦湾的大堂监控,如何摸进沈志鹏的家里,如何不留指纹,如何用自己编写的程序,不着痕迹地将那些能给他带来大笔金钱的数据和算法定时发布在网上,如何让沈志鹏的电脑资料损毁不可修复,这些都是他计划好的,都是他尝试演练过的。倘若沈志鹏今晚能够按照他的计划,让自己开车直接回到星悦湾,或许就没有如此这般的许多事情了。

    但现在也还好,他刚才上电梯的时候观察过电梯里的监控,老旧,角度怪异,没有亮灯,恐怕已经是摆设。而且他给自己预留了二月二十九日整整一天,他此时的时间也算充足,而且目标足够清晰。

    完成在星悦湾需要完成的一切以后,他甚至站在这高档小区视野开阔的阳台,仰头看稀薄的云遮掩稀落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