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博士,”此时三人正欲下楼,迎面撞上了找来的陈宁,“尸检报告有初步结果了,只是,有些不确定的地方,想听听你的意见。”
“好,我现在回去。具体来说,是死亡时间还是死因?”
“都有一点吧,总之,咱市局现在法医室里面除了老刘基本是年轻人,老刘刚好出差学习去了,现在有点拿不准……”
“那我送一下博士。”年觉明刚说完,正要侧身下楼,被张怀予迅速截胡,“我送博士回去吧,副组长,您得跟组长先忙活。”不等年觉明丰富的神色变化最终落定,张怀予已经侧身挤过两人,飞速往楼下走去,并招呼周平,“博士,你在楼下先等我一下,我过来接你就行。”
两人身影从楼梯口消失以后,年觉明咋舌,有点意思啊这小子,他还真是对周平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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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话不如当面问,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张怀予没有在怕的,他先清了清嗓子,又等过了一个红灯,一看后座周平正闭着眼——那不行,万一打扰了人家正在用特长来看证物呢。眼见着就这样等过了好几段路,离市局只差最后一个红绿灯了,他深呼吸,开了口。
“博士,上次说的事情,您问过姐姐了吗?”
“问了。”
很是干脆利落的一种宣判,“怎么说?”
“我姐让我不用多想。我没有见过母亲,说是我出生时因羊水栓塞没有抢救过来。”连说起自己母亲的死亡,张怀予都没有听到周平的声音有什么起伏变化,“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孪生兄弟,我姐那时在场,她比我大十六岁,记得很清楚。”
周平说完,却发现张怀予许久没有接话,于是睁眼看了看,发现开车的人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微微发颤。
“博士,”刚才的周平没有什么情绪,现在张怀予却要努力平复一下心情才能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沉稳一些,“我听父亲说过,周钦和的妈妈,也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因为羊水栓塞没有抢救过来。”
所以周钦和总是温和内敛,永远觉得愧疚欠缺,所以他一直在做一个听话的儿子,温柔的哥哥,仅仅十几年昙花一现的生命中最大的过不去的坎就是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弟弟。
“哦,挺巧的。”
周平点点头,用一种最直接最无情的方式回应了他的激动,“一般产妇发生羊水栓塞的几率,大约是每十万例中发生二至八例,一旦发生,以当年的医疗条件来说,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啊,是。”
“到了,多谢你送我。”周平下了车,“如有事,接着忙吧,案件比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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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如陈宁所言,沈志鹏的状态有些奇怪。
这个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发际线正在向后撤退,大约是酒局多了起来,他身上中年发福的迹象已经开始显现。大约是刚才得以休息了一段时间的缘故,他在见到李澈时更从容了些,那种在大公司中层工作,上下逢迎八面玲珑的水平恢复了个七八分。
“警官,我能想起来的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是不是一会儿就能先走了?我这边公司出了些状况,刚才那些同志也都听见了,找我的电话响了一上午了,我得回趟家,有些公司的资料在我家里的电脑里边。”
“没问题。”李澈摆出如沐春风的姿态,配合他公式化的微笑十分具有伪装效果,大部分情况下能成功降低对方的警惕,这是他惯用的问询手段,此刻他甚至能够急沈志鹏之所急,“要不要让您家人先帮您送一下电脑过来,能节约时间。这一点跟我说,我能帮忙通融。”
很好,意思就是想离开是没门了。
“我老婆不在家——她带姑娘回娘家住几天,没、没事,呃,不行的话我跟同事说一下,看看能不能上我家去拿去,没事的,警官您问吧。”
“行,希望不耽误你太长时间。”李澈看了看陈宁给的昨晚的询问记录。“您工作的这家公司还挺有名气的,这几天是工作日,不用上班?”
“刚搞定一个大单子,”沈志鹏挠挠头,“想着先休息几天庆祝庆祝,我寻思,老婆回了娘家,家里也不用我看孩子,干脆就把年假请了,一个星期,部门的事儿也不多,大家轮着休息休息——警官你也是男人你懂的吧,谁想到能碰上这种事。”
“嗯,确实是不巧。按你所说,昨天你本来是在家里休息,后来韩翔宇说要请你吃饭感谢你带他做项目。我做了对比,你们去的万豪饭店,距离你家应该更近,为什么选择回到鑫明楼休息?”
“那还不是怕老婆回家骂我——我这个人酒品不太行,喝了酒不清醒,待会儿又吐又东撞西碰的,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老婆一回家,我不就得跪搓衣板了吗。”
“看这里倒是还算整洁。”李澈打量了一下四周。
“小韩这不是送我回来吗,还行这回啊,一进屋倒头就睡。”
“韩翔宇没有喝酒吗?”
“他老能喝……他没喝……没喝多少。”沈志鹏干笑了两声。
李澈礼貌地笑笑,看向旁边的警员,“韩翔宇酒驾这件事昨晚处理了吗?”
“还没,等下那个,我们跟进一下。”
“不好意思。”李澈依然保持得体的笑容,“最后想问一下,关于住在旁边的宋雨薇,你了解多少?”
“不了解。”沈志鹏直截了当地摇头,“我在这里租房子是方便加班的,你懂的,孩子小嘛,回去晚了孩子又哭,老婆也不高兴。公司办公楼就在对面,我都是加班太晚了就干脆住在这里,这里租金也便宜。但是啊,我来这边次数就不多,也就见过她几次吧,啊,三四次吧。”
“你提到过宋雨薇经常晚上出去,对吗?”
“是,我这不是加班吗?过来的话就九点十点钟的了,几次见到她,都是因为她这个点儿还出去。”
“有留意宋雨薇晚上出去时的穿着吗?”
“她打扮得还挺漂亮的,所以我多看几眼。一般都是穿着高跟鞋化了妆,打扮得挺好,背个包,鞋踩地上咚咚地响,出去的时候也不看人。”
“这样啊,有留意到宋雨薇什么时候回来吗?”
“那没注意。”沈志鹏明显放松了些,往身后的沙发上一靠。
“高跟鞋的脚步声,以这栋公寓的隔音条件,她回来的时候应该听得见吧。”
沈志鹏身上的赘肉在他又一个猛子坐直时抖了三抖,“那、那也是,呃,但是我没听着,可能是因为我睡着了——或者我还在加班忙嘛,所以早上出门也早,她可能在我出门以后才回来的吧,对。”
“好,感谢您的协助。”李澈站起来。
沈志鹏松了口气,“您辛苦了警官,工作顺利工作顺利。”
“顺便问一句,”李澈收起录音设备,“非年非节,您太太是出于什么原因带年幼的女儿一起回了娘家?”
“啊,那个,”沈志鹏怔了一下,脱口而出,“我跟她吵架了。”他又迅速补了一句,“所、所以我这不是特别怕她回来看我把家里弄乱了又跟我吵,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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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事儿了啊,李澈。”年觉明蹲在楼梯口刷着手机,看见人出来,起来拍拍屁股凑了上去。
“没有,韩翔宇那边我先不过去。现在还要再去四楼,我想见一下林露和许欣怡。”下了几层台阶的李澈停住脚步,抬头看向依然在楼梯口的年觉明,“你不一起吗?”
“我啊,我不去了吧,省的看小姑娘又哭哭唧唧的,烦得很。”虽然这样说着,他还是从楼上下来,跟在李澈身边。李澈闻言轻笑,“你还怕小姑娘哭啊。”
“怕?我这叫怕吗?我那是……”年觉明的语言系统崩溃重建,“我就是纯纯听着烦,说也说不清楚。”
“我知道,都想缓一缓。”他看向年觉明,“我是刚好撞见了车祸,觉得不对劲,想来跟进这件事。但这个案子你没必要跟着来。”
“那不是,”年觉明手一插兜,“你在,那我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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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料的,402室里没有哭哭唧唧的小姑娘,但有瞠目结舌的年觉明。
一个晚上,两个女学生已经缓过劲来,此时的许欣怡甚至意外地有一种“我摊上了百年难遇的人生大事”的激动感。
“警官,案子是不是破了?杀人犯抓住了吗?是我们楼里的吗?”
“暂时还没有。”李澈继续摆出如沐春风的招牌的微笑,“所以还需要向两位问些细节。”
“好说,警官您姓什么?没别的意思就是感觉您有点帅的。”
“谢谢,我姓李。”李澈打开了录音,“两位是什么时候开始租住在鑫明楼的。”
“我是这个学期刚开始就搬过来跟露露一起住了,其实也没多久。”
“这么说,你们对楼里的住户都不大熟悉。”
“不熟。”林露也摇头,“我虽然上学期就在这里租房了,但是又要上课又要兼职打工的,就晚上回来睡觉。”
“我们只认识学姐。”
“学姐?”李澈的笔一顿。
“对,这里也是学姐介绍给我们的。离学校近,租金又便宜。学姐就住在八楼。”
“哦我知道。”年觉明连连点头,“是,是八楼,801室,刚见过,我记得是叫文月。”
“对,就是文学姐。”
“好,方便请你们再回忆一下昨晚发现案发现场时候的情形吗?”
两人对视一眼,许欣怡猛猛点头,“方便方便,昨晚虽然害怕一晚上没闭眼,但是陪着我们的警察姐姐很温柔。今天早上辅导员也给我们打电话,说可以给我们找心理援助立刻来。”她一指身边的林露,“但我们今早就没那么怕了,露露很厉害的,有她在我也不怕了。露露可是我们院里最伶俐的丫头。”
丫头是不是有点……
“我看见了,那个女人没有头,有味道,是死人味……”
“心理援助记得还是安排一下。”李澈刹住了他礼貌的微笑。“能回忆起死者当时的着装吗?”
“着装?”许欣怡神色有几分茫然。
“我记得!”林露高声叫了出来,“应该就是睡衣,那种可以穿出去的,比较厚的睡衣!”
“睡衣啊露露……”许欣怡神色惊恐,“不会是,凶手就藏在她家里床底那种,她刚换完衣服就……”
林露眼神也跟着惊恐起来:“欣欣,我们还是搬走吧,早点搬,叫上学姐一起搬——三个人房租是不是还能多摊一点?”
“等一下!”沉寂许久的年觉明忽然发难,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的漏洞一般,惊得抱成一团的两个女生一愣,他指向林露,“你刚才说那个女人没有头,既然没有头,你是怎么知道是女人的?”
令人窒息的沉默。李澈忍不住开始思考,等下如何能不动声色地证明自己并不认识旁边的这货。
林露的眼神不再惊恐,而改换成了一种迷茫,她转动手腕,食指指向自己胸口。
“用真心?”
“不、不是,她有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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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澈,你说,”从鑫明楼出来,正往车的方向走,年觉明面色深沉,思绪飘忽,“现在的这些小姑娘们,都这么厉害的吗?”
“别小看女孩,你想想金菲。有足够的经历,或是见识,或只是关爱,都足以成为她们的底气,女性的情感韧性要强于男性。”
眼见年觉明没有接话,甚至没有跟上来,李澈回头,看见他站在原地低头似乎在思索什么,于是后退两步,没忍住,抬起手来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放心,媛媛也很坚强的。”
年觉明猛地抬头,他严肃地说:
“我发型乱了。”
这货长了张嘴绝对是造物的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