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逸故事 > 其他小说 > 谬误[刑侦] > 又见2
    杀死他人与杀死自己,哪个更需要勇气?

    决定杀人的时候,侯伟沉默地呆站在他工作的体育馆的角落里,看着那个已经藏在记忆角落里发霉的身影。他觉得世界很不真实。他好像看到这个身影上一秒友善地对着自己笑,又转眼露出獠牙;他好像看见这个身影落在泥泞里半死不活,下一秒又倨傲高台之上。于是有声音在他耳边告诉他:出错了,这一切出错了,这就是世界的谬误,你必须要修正它。

    他刚上高中的时候是进了特殊招生班的。他并不是特长者,但是有着出色的绘画天赋,这也许得益于他沉默的童年,让他可以在画架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曾经想着,人生按照固定轨迹发展,他能画出想象中的一切,由此他的未来可以拥有他的画里面那样的蓝天。

    一个寻常的午后,当那把飞来的锤子准确地砸中他的右手时,他本来是习惯在疼痛中沉默的,然后他在笑声中呆愣抬头,看到始作俑者,那个叫做崔华的人眼中恶劣的嘲弄,听到他刻薄带着笑声的那句“不好意思啊倒霉鬼。”

    对的,他想,自己应该确实是生活中的倒霉鬼。

    他的右手从此再也拿不稳画笔,听说是跟骨头和韧带受伤有关,但是他听不懂。此后他又回到了自己沉默的躯壳里,再也没有回学校。

    他未来的人生里再也没有见过画中的蓝天。

    最近这半个多月以来,每次他在夜里,站在废弃工厂顶楼边缘,用一把生锈的锤子反复敲击水泥板,期待着上面细小的裂缝再大一些,让那些气味刺激的液体再渗入得快些的时候,他都在想着,稍侧一步,旁边就是漆黑的深渊,到底自己还是崔华,会先从16米的高度落下去。

    此刻侯伟已经在自己租住的公寓的窗边站了整整一个白天,就这样站着,他腿上也不觉得累,只隐约有那种灵魂抽离身体带来的麻木感。他眼睛盯着公寓的门,在思考这个终极的难题。

    还是杀死他人更需要勇气,了结自己不过是决定去往另一个世界的一念之间。他花费了数年时间去幻想手刃人生当中的仇人,却可以在一个下午便下定决心拥抱死亡。

    说真的死亡好像也不是什么十分可怖的事情。他已经经历过两次。

    那一年母亲的身体碎在大货车的车轮之下,残肢是可怖的。那天他首次忽然拥有勇气再次走出家门去看一看蓝天、阳光和马路,送一送出门去雇主家里做临时工的母亲,母亲欣慰的笑容犹在她快速苍老的脸上,但下一瞬,母亲就成了残肢。

    他坐在马路边上时没有眼泪。割裂的情感与破碎的画面,让他怀疑世界是否真实,因果是否定律,生死是否诀别。于是残肢也不是可怖的。他重新支配了自己的身体,上前拢了拢母亲残破头颅上凌乱花白的头发,帮她合上双眼。愿她不必再悲伤地注视自己。

    此后他为了能活下去,在工地上干过,但是他的手拖了后腿,做不了工地上的重活;后来他找了个体育馆的清洁工作,因为体育馆的负责人认识他母亲。

    一个月前父亲的葬礼他也去了。说是葬礼,其实是社区志愿者出于社会公益道德联系的收尸。母亲死后受到的那笔赔偿金,那个被称作父亲的人抢到了手,然后像当年拿到给自己的那笔封口费一样迅速输得精光。此时火化的基础费用,还需要他来掏。

    他曾无数次想象杀死这个顶着父亲头衔的人,却没有动手,可能缺少一个人在他耳边说点什么,轻轻地推他一把。而在父亲的“葬礼”上,在火葬场,看着炉中熊熊燃烧的火,他只觉得有些奇怪:里面的火应该是烧得很旺的,他看到周围的空气都抖动变了形,这个距离,隔着铁皮应该能感受到热浪,可他身上却冷得很,好像是自己感官出了问题。

    可能是因为他最后看到父亲的遗体时,负责任的殓师为那具内里已经腐烂的躯壳做了一点修复,他看到父亲的嘴角似乎还是微微上扬的,好像是去拥抱美丽新世界。

    所以,侯伟想,等下轮到自己拥抱死亡时会看到什么?也许是世界像石子落入平静水面一样逐渐皲裂,裂缝中有个他期待很久的新世界,在那个世界母亲笑着看着她,像一直在那条马路上等着他,等了很久一样。

    门被猛然撞开的那一瞬,侯伟笑着向身后的窗户倒去。从八楼落下的时候,他想,真好啊,原来在临死之前,他只想起那个“凶手”那么一秒,那个叫崔华的人,那许多年前落在他手上的一锤,加速了他整个世界的坍塌。

    *

    张怀予最开始不大理解,为什么两位组长简单对了一下信息以后,就那么风急火燎。

    停车场碰的面,扭头又上了车,一路上警笛不拉,二话不说,什么也没通知,然后就加足马力向目的地进发,像是要跟什么赛跑一样。

    到了地方,一个留在楼下紧急呼叫120,一个让他立刻跟着上楼,到了门口,年觉明一不敲门二不问话,上脚就是把门踹开。

    刚敲定的嫌疑人笑着从窗户处往后倒,从八楼落下。

    他们狂奔到窗边,向下看,李澈已经低头俯身,在确认死者的身份,刚刚从车上下来站定的金菲拨打着电话。

    有脑袋“啧啧”地从四面八方的窗户探出来,响起几声国骂以后又迅速静默。天色已暗,闪光灯碍眼得很。

    他现在有些理解为何并案了。

    凶手都找到了——确实不是抓到了。

    凶手都自杀了——而不是凶手都死了。

    甚至包括第一起车祸中那位送医路上伤重不治的凶手。

    亲自体会一次,才能感受到其中诡谲的违和感,阴谋的网迎面扑来,带着一点熟悉的气息,却像蛛丝一样飘忽无法抓住。

    凶手——如今也是死者的家中有几瓶用空了的工业清洗剂,有仅用了一点的荧光涂料,有一把沾有现场断裂楼板相同水泥粉末的锤子,还有一封诀别信。信中絮絮叨叨地谈及他的温柔的母亲,恶劣的父亲,以及对这个世界是否真实的怀疑。

    这封诀别信写得混乱,逻辑也破碎,像是狂人的呓语,“但证据链却完整,足到了可以结案的程度。”李澈叹了口气。

    张怀予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能“结案”的时候所有人都十分压抑,一个谜团的解开织就了一个更大的谜团。他的目光在这狭小的公寓中反复逡巡,最终不自觉地落到了那个身影上。他的脚也鬼使神差地挪到那个身影身边。

    “博士,有什么发现吗?”

    周平是接了电话以后赶来的,同样来的还有一些痕检勘察人员,带了一套现场勘察的设备。周平来了以后,倒是没有拿取任何工具设备,只是戴上了手套,在公寓中四处查看。

    “没有。”周平想也不想。与李澈的紧蹙眉头,年觉明的沉默叹息,金菲的喋喋不休相比,他神色平静,语气冷漠得可怕,像是死去的人与混乱的信都只不过是某种与他不相干的符号一般。“这里连侯伟的生活痕迹都不多,许多生活用品都没有移动过,倒是有堆积的垃圾。大概侯伟为了实施计划,在半个月前才租住过来。这里离他工作的体育馆远,离那个废弃工厂更近。”

    他找了很久,才说:“没有找到用于绘制现场墙上那个无穷符号的喷漆瓶一类的东西。”

    “或许是作案当天,回来路上随便扔了吧。”

    “先回去吧,这里的收尾工作就交给他们了。”李澈四下看了看,拍了拍仍站在窗边的年觉明,“也忙了一天了,侯局那边也知道,先回去。”

    年觉明点点头,转身,却又似乎有些不甘心地晃了晃那单薄的铝合金窗框,“走吧,是真累了。”

    *

    回到局里,把案件做了个简单的汇报,就已经是晚上十点。算算今天这一天,除却路上随意对付的两餐,也就只有上午十点晒的太阳是闲暇的。但张怀予并不觉得累,他倒是觉得一腔热血仍在持续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看着披上风衣的周平,问:

    “组长,你们刚到L市,住在这边吗?”

    李澈看了看他,再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旁边的周平,“住在这里。地方安排好了,不远,上午去看过一眼。”

    “那个,需要我帮忙一起送一下吗?我是L市本地的,比较熟。”

    李澈还在思考不就是四个人罢了为什么要送,金菲晃了晃手机,“不用了张哥,我家的司机已经在门口了,车上能坐八个人呢,你住哪,需要我喊司机顺便送你一下不?”

    “啊,那,那就不用麻烦了。”

    “组长,”一直沉默的周平忽然开口,“我想回崔华这一案的案发现场再看看。”

    “回去看什么?”张怀予脱口而出。

    “现在?”李澈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

    “对啊,现在的话,博士你不太方便吧?”年觉明看了看窗外,“没事,大半夜的啥也看不着,明天去看,今天先休息。”

    “没关系。还是尽早确认为好。侯伟的家中与现场周围,都没有找到绘制无穷符号的喷涂颜料。初步检测分析的结果显示,图案应该晚于崔华的死亡时间画成。还有所谓电路老化引发的小型火灾,我还想再去起火点看一下。”

    “很重要吗?颜料可能随手处理了吧?”

    “处理了颜料但是没有处理工业清洗剂空瓶和荧光涂料?”李澈冷不丁地反问。

    “哎那组长你怀疑是第三方?”

    “行,”年觉明转动了一下脖子活动了一下肩颈,“走吧,舍命陪君子。”

    “菲菲,我记得你家的车上有备用电源吧。”

    “有的组长,放心,等个两分钟,探照的大灯也能安排上,不用搬你车上的。”

    照明?张怀予看了眼窗外,那边废弃工厂因为电路老化问题引发了小型火灾,消防也来处理过,现在肯定已经断了电。常备照明设备和移动电源,夜里的时间不方便,又提到探照灯……这么说来,周平博士,是夜盲症?

    又打了一针强心剂。张怀予连忙拔腿跟上。周钦和也有夜盲症,在十年前的那个雨夜,那条小巷,他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这车,可真是能装啊。”张怀予上了车,由衷地发出感叹。嗐,果然是没有坐上豪车的命呢。

    “那当然,这是我家买菜的车子里面最能装的一辆了。哎组长、博士,你们看就是这个灯,还行吧,那肯定能照的老亮堂了。”

    “这可太行了,专业的。”年觉明并没有回头看。

    “专业的?”张怀予问。

    “哦,你不知道?”年觉明抬头,“她家里做照明设备的,产业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