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长者现象,出现距今已有约八年到九年。但具体首个特长者出现的时间已不可考。当特长者现象大批量显现时,诸如天灾论、末世论、进化论……各种相关理论层出不穷,相关研究更是如日中天。
其研究最为鼎盛时,还出现了业务范围跨国的特长者训练营,该训练营声称能培养出特定功能特定方向的特长者,于是一时风靡,追随者众。最终此训练营被证实仅为庞氏骗局新形式。
经过约五年时间的研究,特长者的热度逐渐散去。人们逐渐发现并确认,这些一夜之间产生某种特殊能力的人往往都伴随着相应的“代价”。
譬如之前那件抢劫案,死者的特长是拥有一种常人不可及的“特殊音域”,由此她能唱出普通人无法轻易唱出来的音调,演唱极高难度的歌曲。但相应的,她的“代价”是声带忽然出现闭合不全导致失声,后来做手术矫正,仍不能长时间或高强度演唱,否则一旦声带再度撕裂,可能会彻底失声。
特长者基本都是如此。一种忽如其来的“特长”降临的同时,会产生“代价”失去相关的部分能力,两者通过一种微妙的代偿机制维持着平衡。
很奇怪精妙的一种现象。犹如命运之手玩弄公平。
所以特长者们,到头来也不过被认为是一些随机的幸运儿或者倒霉鬼罢了。根据特长者所登记的档案资料来看,他们中的很多也不过是忽然能跳得很高或者跑得很快,又或是肺活量突然变得很大,或一觉醒来学会了一种从未听过的语言。他们的存在并未对世界的秩序造成多大的影响。
于是特长者现象,最终在一句句“人类进化又没带上我”的调侃中,仅对高考特长生招生制度造成了一定影响以后,便伏于常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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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怀予在生活中很少接触特长者。的确,从比例上来说,生活中接触到特长者的概率并不高,只是人情社会兜兜转转,似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认识几个特长者,网上以“我有一个朋友”为开头的离奇特长者故事比比皆是,让人误以为特长者还算常见。
若真要论起来,张怀予在警校时有个朋友是特长者,特长是嗅觉十分灵敏,但是代价是鼻中隔偏曲,鼻塞是常有的事。当时大家往往拿他当警犬使唤,适用范围是提前探测食堂中午吃什么。
但是,周钦和不是特长者。或者说,当年周钦和死时,世界上还没出现特长者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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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惜,这个世界总是如此。张怀予合上了电脑。每当他燃起希望时,现实总是浇来一盆又一盆的冷水,力图将他的希望按灭在火苗阶段。
“现在先等一下周平那边的消息吧。出发匆忙,不妨趁现在把自己的事情处理一下。”李澈结束了总结陈词,紧锣密鼓地走了。
年觉明烧了半个上午的水,此时问了一句“泡面不?”就跟了上去。
金菲掏出了一把瓜子,凑到他跟前,“张哥,这里有啥好玩的不?”
“好玩的?我……”这触及到了张怀予的知识盲区。他知道十年前这里一切好玩的,此时要他去想起来,就像是回家做客一样顾虑重重。他选择岔开话题:“超市不远,你刚来也要置办一些东西吧?那可以去……”
“那不用,我哥都帮我准备好了,啥也不操心,有空我就去找找好玩的——诶好吃的也可以。”
“那这样我推个人给你。”张怀予掏出手机,加上了金菲的联系方式,然后把备注为“Y尹思(行政7点40车费200)”的名片给金菲,“她也是本地人,懂的比我多。”
“行嘞张哥,靠谱,你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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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时候到处都是好玩的,而那时候他也有哥,他哥也会准备好一切,啥也不操心。张怀予将椅子挪到窗边,想晒一晒上午十点最好的阳光。
那时候L市最大的游乐园刚建好,他一个未成年人也可以在重型游乐机械上肆意地喊叫;学校后面的小土坡也好玩,稍微规整一点的石子就可以成为宝藏;对面街道如今已经倒闭的商场二楼简陋的电玩城也好玩,粗糙的图案却极具表现力,声色光影混乱迷离,甚至在此时也能冲破记忆来晃他的眼睛。那时周钦和也会找过来,他只需要皱着眉站在那里,那流转的光与色,鼓动人心的声与影就都可以失去吸引力。他会踹一脚机器骂一声影响发挥,然后跟上他哥回去。
甚至家门口的小公园也好玩,垂坠的禾雀花迎风摇曳,老大爷打着太极,聒噪的儿童奔走追逐,年少的他坐在单杠上晃着腿,瞪着双眼与阳光作斗争,然后听着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任由阳光激出的泪水盈润眼眶。
“阿予,”周钦和温和的声音会先撞上他的耳膜,“该回家吃饭了。”
然后总是带着笑意的眼,清丽秀气的面庞,会闯入他的眼眸,挡住部分刺目的阳光。阳光从他的背后探头,光影将他的五官衬得更为柔和,带着记忆所特有的触不可及的朦胧,他看着周钦和薄薄的双唇翕动:
“打扰了,请问,专案组的办公室是这里吧?”
泪水溢出眼眸,那张记忆中的脸清晰可见,只是记忆中的声音带着礼貌的疏离。
“哥……”
他迅速抹了一把脸,刚才因泪水镀上的滤镜消失,记忆中的脸却带着从未见过的冷漠神色,这与“温和”或者“柔和”毫不相关。此刻一些疑虑迅速爬上了这份冷漠的眉头,让冰封一般的神色稍微生动了一些,也让张怀予烈火一样熊熊燃起的内心迅速淬了一遍水。
钢铁一般的意志大抵就是这样炼成的。混乱的思绪的间隙里,张怀予甚至想了一些古今中外一般的比喻。
“哥……德巴赫猜想还没有进展吧?”
一片混乱的思绪带着那张死嘴随意说出了一些随机应变的“富有逻辑”的句子,张怀予看着那张刚变得生动一些的脸迅速宕机,变得空洞。
“大概吧,我不是研究数学的。”
“抱歉抱歉。为一些人类思想的尖端进展而热泪盈眶。”张怀予迅速从椅子上起来,把椅子方向转了回去,又忽然伸手拉了一半的窗帘,然后选择转过身背对窗户,手机揣进兜里又拿出来,再从右手递到左手,这才伸出右手作握手状:
“L市局刑侦支队的张怀予,刚加入专案组。您是——”
“周平。组里的法医。”周平礼貌地同他握了一下手,扬起手中的档案袋示意了一下,“有些结果已经确认了,组长让我到办公室稍等。”
“组长刚才说过来比较匆忙,先去处理一些个人的事务,应该很快回来了。这里就是办公室,先等一下吧。”
“好,谢谢。”
周平点点头,拿着报告在这间虽然宽大但是略显简陋的办公室里看了一圈,认领了一张空桌子,先放下了资料,又看了看满壶的热水,出了办公室的门。
如果说当时在办公桌上资料里那张周平照片的惊鸿一瞥足以使他的希望死灰复燃,此时此刻见到这位周平博士本人,则足以使他的希望涅槃重生并跳一段踢踏舞。
那分明的眉眼,那高挺的鼻梁,那清秀的面容——也就是这两年,AI发展突飞猛进的时候,张怀予就拿仅有的那一两张周钦和的单人照导入过,生成了一些“十年后的人像”,试图缓解一些思念。但是AI不近人情,生成的图片他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直到现在,他看到周平,才知道十年岁月如何在人身上留下痕迹,又如何始终忠于人本身。
姓名对不上,那算什么,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经历对不上那算什么,万一那只不过是我们都记错了;生死算什么,不过是一些不堪一击的物理法则——他一定是周钦和,你看,他甚至也姓周。
张怀予如今有一腔沸腾热血想要倾诉,但竟然一时之间无人可诉。对了,不是还有AI吗,所以他打开了此刻他唯一能及时回应的亲切密友——手机上的AI软件,并发问:“你相信死去的人复活重新回到我身边吗?”
“嗯,用户提问……”
哦他忘记点掉“深入思考”标签了。
他将手机反扣在桌面,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手机后壳。
周平推门回来了,手上抱着保温杯,来到水壶边上装满热水,回到他认领的干净桌子处,重新翻阅起资料。
张怀予又将手机翻回来,AI的回复明晃晃的,闪人眼睛。
“我不能相信。”
啧。他闭眼叹气。AI果然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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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澈是赶回来的,因为听说周平的结果与相关资料全都整理好了。年觉明倒是不烧水了,率先抢过了周平递过来的资料翻看了起来。金菲冲他招呼:“张哥,赶紧过来坐。”
他拎着电脑坐过去,一落座,先悄悄看了几眼左边的周平。
“本案的死者崔华,年龄24岁,在L大学,本科大四,电子商务专业。作为特长者,他的特长是什么?”李澈没能等到资料回到他的手上,但他好像习惯了,只是用杯盖撇了一下杯中水面上的茶叶沫,开口问。
“他——”年觉明一蹙眉,眼睛依然紧盯着资料,试图用语言总结,仅仅犹豫了三秒,便果断得出结论:“他腿特长。”
张怀予猝不及防,差点把旁边周平放在桌上的保温杯撞跌下去,他连忙上手帮忙稳住。
不是,这破梗现在还在玩吗这破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