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对短暂中断,音乐很快重新响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蒋修没想到,上楼取个充电器的功夫,商越川竟从巴黎闪现回第戎。他坐在沙发,手握开瓶器,轻轻一撬,啤酒瓶盖应声松落。
程章的眼睛从桌面瓶盖,移到蒋修的脸,再移到商越川卧室门。
反复来回多次。
终于忍不住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刚才的小姑娘和你毫无关系,她仅仅是位远道而来的游客,恰巧一个人、恰巧很漂亮、恰巧租了你一间房?”
蒋修灌了口冰啤酒:“是这样。”
程章满脸写着“我信你个鬼”:“哥们儿,你跟我说实话。”
蒋修握着瓶口,轻慢地撩起眼皮。
“你家是不是破产了?”程章相当费解,“租金才几个钱,我实在难以想象,你的性格会愿意让陌生人住家里。”
蒋修无言以对:“我不能做点善事吗?”
程章皱眉思索半晌:“我还是觉得你家破产的可能性更大。”
蒋修懒得胡扯,转移话题:“电话里你说要介绍新女友跟我认识,她人呢?”
“说来话长。”程章向后一仰,背靠沙发,“总之就是分手了,今早刚分。”
程章刚分手的女友,摩纳哥人,在法国读书,主修艺术史,平时热衷聊萨特、波伏娃。刚在一起时,女友对东方主义充满幻想,夸程章具有某种东西方文化混合的迷人气质。
女友提出去越南旅游,程章捏着鼻子,陪她拜访佛寺、考古旧殖民地,搜罗法国人曾在越南遗留的痕迹。
“结果旅行结束,她说我俩精神世界不合拍,干脆利落提了分手。”程章大吐苦水,“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贪图她腰细腿长,但她的行为更扯淡。难道发现我不是中国国籍,无法满足她对于东方主义的想象?”
蒋修就着啤酒,聆听程章的心酸情史。
微信突然跳出消息提醒。
蒋修微微一顿。只有商越川会通过微信找他。
-吃鱼专家:蒋修
-吃鱼专家:请问你们派对大概举行到几点呢?
“我痛定思痛,以后绝不再找文青谈恋爱,她们实在……”
程章正说得起劲,忽见蒋修朝他打一个“稍等”的手势。随即见蒋修离开沙发,径直迈向商越川的卧室方向。
-
商越川风尘仆仆归家,淋完浴,卧室外震动的电子音乐依旧清晰传来,才意识到房间隔音不太顶用。
盯着屏幕,犹豫再三,还是给蒋修敲了微信。
如果蒋修和朋友打算彻夜狂欢,她也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按下发送键,没过几秒,门口便响起沉稳的敲门声。
商越川微怔:“来了。”
手机扔在床上,仓促摘下干发帽,半湿的长发瞬间披散开,垂搭在肩头和背脊。
拧开门把,商越川有些惊讶地仰脸望蒋修:“你是看到我的微信啦?”
明明周围喧嚣鼎沸,商越川和蒋修的半径内却隔出一片静寂结界。
“嗯。”蒋修垂眸,视线从商越川的眉心滑到眼睛,“吵到你休息了?”
“啊?没有没有。”商越川当然知道分寸,这房子是她求着蒋修才得以续租,哪有权利干涉人家开派对,“我暂时还不睡,如果你们打算玩到很晚,我就去箱子里找副耳塞。”
“应该要到半夜。”蒋修话锋一转,“我以为你会在巴黎多待两天。”
“原计划是这样,但我意外买到一份旧报纸,刊登了外婆当年剧团的采访。”商越川脑海浮现外婆年轻的照片,语气不自觉变得温柔,“我想尽快回第戎找到线索。至于巴黎,以后有机会再去吧。”
蒋修站立的位置,替商越川挡住客厅时不时投来的探究视线。不知是有意或无意,蒋修人为圈定出一块安全区域,笼罩商越川。
商越川察觉今晚的蒋修,与平日有些不同,多了一点……柔和。可能开派对确实能让心情变好。
她轻声开口:“那你们……”
原本想说“那你们好好玩”,话说到一半,蒋修出人意表地发出邀请:“要加入吗?今天就是朋友间的普通聚会,喝酒,跳舞,聊聊天。”
商越川呆滞地眨了眨眼。
蒋修无论说法语或中文,音调都很好听。他的语速不急不缓,给商越川预留充足的思考余地:“来吗?”
商越川背后的左手默默攥紧门把:“哦,好的。”
-
在场的男生女生,亚洲面孔占三分之一,其余都是纯外国长相的脸,但只有蒋修和程章会讲中文。
蒋修酷酷的帅脸显然是受人关注的角色,他简单介绍了商越川。
纵然朋友们对蒋修屋里莫名其妙多出的中国女孩很是好奇,碍于蒋修的眼色,没凑上前八卦。
蒋修坐上沙发时抽走一个靠垫,眼神示意商越川坐他边上空出的位置。
商越川没吭声,理了理裙摆,自然而然落座。
程章笑眯眯地打招呼:“商小姐原来是浙江人,好好好,浙江是个好地方。”
商越川嘴角礼貌性地勾起。
她父母以前在轻纺城门店接待客户,打听到客户的家乡,开启话题的标准句式就是:“某某城市是个好地方。”纯粹是句客套话。
蒋修主动邀请商越川参加,他比平日体贴。即便商越川语言不通,也没让她受到一分一秒的冷落和尴尬。
有朋友上前交谈,蒋修先侧头给商越川言简意赅做翻译,让她知道大概话题,不至于落单。
商越川有种错觉,好像她和蒋修是真正的朋友。
心情放松下来,她开始研究桌面花花绿绿的酒水。扫了眼,蒋修和程章喝的都是小玻璃瓶装的啤酒,包装朴素到只有手写的编号和酿造日期。
程章笑道:“这家酿酒厂的啤酒呢,外面是买不到的,只供给亲友和长期合作的私宴渠道。商小姐,你尝一尝。”
蒋修问她:“会喝酒吗?”
商越川的家乡盛产花雕酒,她表示略能喝一点。
据说这家私酿啤酒,使用阿尔卑斯山区的深井水酿造,传统低温发酵,不含任何工业添加物,最大限度保留原始麦像的纯净口感。
商越川抿一口,琥珀色液体相较于其他啤酒,焦香气更足,苦味也更浓。在她印象里,啤酒度数向来浅淡,而眼前私酿啤酒的酒精含量,令她从喉咙辣到耳尖。
正想放下瓶子,一错眼,莫名和蒋修视线交汇。
心脏也辣得增速半拍。
商越川移开眼神:“……挺好喝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程章赞叹:“嘿,有品!我最喜欢这家私酿,就是一直弄不到。”
商越川给自己挖了坑,只能抱着啤酒喝完。
客厅与开放式厨房相连,岛台前,厨师身着白色制服,有条不紊地铲动平底锅,烩制一大份地道的勃艮第菜,红酒炖牛肉。
商越川没吃晚餐,胃突然被啤酒灼了一下,却没真正饿的感觉。许是摄入了较高浓度的酒精,亦或最近法餐吃得有点厌烦,她对岛台瓷碟里的食物提不起兴趣。
法国人真心实意热爱派对社交,聊起天来没完没了。
商越川到了睡觉的点,头晕乎乎,眯眼看蒋修,眼前出现了好几张蒋修的脸。她趁此机会,提前道别回屋睡觉。
待在卧室非常安心。
毕竟今晚的蒋修也有点令人头晕。
-
商越川一觉睡到凌晨三点,嗓子干得冒火星。
什么私酿啤酒,该不会是假酒吧,后劲比五粮液还足。
门外的音乐声已然停止,聚会不知结束于何时。商越川迷迷糊糊起床,小腿一软,咚得重重摔跪在床边,惨叫声随即穿透整栋房子。
楼上,蒋修还没睡,听到动静立刻动身下楼:“商越川?”
商越川的回应很快传来:“喊我干嘛?”
嗓音带着些微神智不清的拖沓娇气。
蒋修放慢下楼步伐,打开夜灯。
商越川左腿摔疼了,一瘸一拐,以很滑稽的姿势在客厅找东西。
蒋修问她找什么,商越川不理会,兀自从储藏室里扒出一张体重秤。她颤颤巍巍立上秤,看不清数字,弯腰抱膝蹲在电子秤上,眼睛贴近显示屏。
“我瘦了。”商越川摇摇头,“才来法国几天啊,我就瘦了。”
蒋修想伸手拉商越川的手臂起身。但她穿了一条睡裙,手臂肌肤裸露,不合适直接触碰,只能好言相劝:“起来,电子秤不平稳,容易摔倒。”
商越川依旧埋在膝盖前摇头。
蒋修:……
有时真的很想发一点火。
“天天吃法国菜,我都吃腻了,”商越川脸埋在膝盖上,声音显得闷困,“蒋修,你答应租房给我,为什么不准我用厨房?还以为你厨房坏了呢,可今晚厨师分明用得很好。”
蒋修倒不是怕油烟或其他原因。
单纯怕噪音。
他起床晚,对睡眠音量要求极高,租客白天在家弄食物的动静会干扰他休息。
商越川悲伤地盯着体重秤数字:“真的瘦了,可怜。”
蒋修:…………
深吸一口气,才忍住拎起商越川并把她扔回卧室的冲动。
他单膝矮下身,视线与抱膝蹲在体重秤上的商越川齐平:“厨房准许你用。现在回卧室,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