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静谧，雨刮器来来回回打摆，车辆驶入广场隔壁空无一人的街道。
蒋修手搭方向盘，专注前方沉默开车。
副驾驶位，商越川如坐针毡，余光从蒋修手腕佩戴的手链，悄悄移到他平直的唇角。早知道不搭这趟顺风车，走路回家更自在。
当人处于拘谨状态，忍不住想找点事假装繁忙。
商越川打开手机，漫无目的左右划拉，又觉故意回避的行为不礼貌，悻悻地关闭手机界面。
半晌，倒是蒋修先开口：“怎么会来第戎旅游?”
“想在第戎寻找外婆的一位朋友。”商越川说，“本来还有我爸妈同行，但他二位的签证被拒了。”
商家父母图省事，委托当地中介筹备申根签材料。中介不靠谱，弄出虚假的机票和酒店订单，被使馆查出，果断拒了签。
几句话的功夫，汽车开到家门口。
蒋修先下车，商越川紧随其后。
商越川刚迈入玄关，视线穿过蒋修的肩膀，满屋雕塑静默伫立，清晰的一声“叮”响闪现脑海。
若干重要线索忽然串联成线——
遗产继承、乌篷船雕塑、浙江绍兴人、去世的艺术家谢莉。
商越川停下步伐，张了张嘴，语气谨慎：“蒋修，我今天在第戎美术馆看到一场特展，纪念艺术家谢莉，和我一样，是绍兴人。”
面对商越川含蓄的铺垫试探，蒋修没浪费时间迂回兜圈，干脆利落地说结果：谢莉就是他的母亲。
拥有一位艺术家母亲，天生引人瞩目。
本以为商越川会大呼小叫惊叹，亦或对谢莉的人生充满好奇。
可预想中的画面均未出现。
商越川只是安安静静立在原地，目光流露温和的同情，也许是怕蒋修聊到伤心事，她不太高明地转移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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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当天，天气放晴。
商越川依旧大清早出门，赴里昂补办护照。
蔚蓝天空碧透如洗，街边悬铃木的嫩叶呈现亮绿色，明朗阳光下，商越川终于窥见属于法国夏日的色彩。
第戎距离里昂大约两小时车程。商越川手头余额告急，又不方便向父母申请援助，对比了各项交通票价，最终决定乘坐廉价交通运输公司Flixbus的大巴。大巴车舒适度打些折扣，但价格远低于TGV列车。
在学校好歹算是衣食丰足的小富婆，来到法国，买张车票竟然还要精打细算。
商越川无声叹气，支付了大巴费用。
里昂位于罗纳河和索恩河的交汇处，是继巴黎、马赛之后的法国第三大城市，同时也是《小王子》作者圣埃克苏佩里的故乡。书店、餐厅、纪念品店，四处可见小王子相关周边。
严格来说，家喻户晓的《小王子》算是商越川的法国文学启蒙。上小学那会儿，商越川下课后经常泡在镇上的新华书店看漫画。有一回，在畅销书架上瞥见《小王子》，被深蓝色封面上绿衣服、金头发的插画吸引，打开书本阅读。
商越川回家后，在李香期耳旁念叨要去B216号星球。因为书里说，B216号星球的体积小，转个身就能看到太阳落下地平线，一天中可以看到许多次日落。
李香期哄着商越川：“行，外婆以后带你去那颗B……B多少号来着的星球，是在哪里？”
“我不知道呀。”商越川思索一番，“《小王子》的作者是法国人，我猜，B216号星球就在法国吧。”
“法国？”李香期一愣，自言自语道，“……这么远啊。”
思绪回笼，商越川走到中国驻里昂总领事馆门口。取号，递交第戎警局出具的报案证明，现场填写申请表及护照情况丢失说明。
领馆工作效率相当高效，走完一套补办流程，还没到午餐点。
官网显示Flixbus回第戎的末班车最晚到十点半，留给里昂游览的时间绰绰有余。
商越川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她沿着索恩河畔慢慢散步，眺望远处富维耶山顶的教堂，走进里昂老城的纪念品店，挑了一个《小王子》书本模样的冰箱贴。这不是普通的冰箱贴，它的书页可以翻开，里头印着法语原文段落。
夜幕缓缓降临，对岸和山顶的灯火渐次亮起，商越川踏上返程。
晚间回第戎的大巴上乘客寥寥，连商越川在内，总共三位乘客。商越川步行了大半天，坐上大巴，疲惫感瞬间汹涌而至。司机发动车子，她在摇摇晃晃的催眠长途车上睡了过去。
“咝啦——！！”
半梦半醒间，一阵猛烈的刹车声震得商越川耳膜轰鸣，她尚未彻底清醒，身体由于惯性向前扑去，手掌仓促地撑住前排椅背保持平衡。幸亏上车就系好了安全带，否则额头铁定撞开花。
其余两位乘客也在突如其来的急刹中清醒。
隔壁小哥用法语急切地问了司机几句话，只见司机下车检查后折回车厢，挥了挥手，示意全体乘客下车。
夜晚清风扑面，空气中糅合新鲜的泥土气息。
商越川下了车，一眼看到大巴右后方轮胎爆裂后，遗留下的变形轮毂。司机频频摇头，意思很明确：车没法修，也不能换备胎，只能等救援拖回检修厂。
倒霉的大巴，故障在第戎南部郊区公路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灯火通明但不见人影的食品加工车间和物流仓库。
年轻小哥和他的朋友双手捂脸，原地转圈哀嚎。
司机连拨三通电话，联系公司派调度车。也不知要等到何时，另外两位年轻男乘客等不及，竟拎着双肩包直接沿公路步行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路边只剩商越川和上年纪的司机。
调度车仍未现身，救援车闪着警示灯出现了。
司机抓了抓后脑勺，为难地拗出几句英语向商越川解释：“这辆救援车，要把大巴带回里昂检修，我得跟着一起去。调度的车很快就到，新的司机会把你送回第戎。”
商越川点点头。
远离城镇的郊区空旷宁静，黑夜里的公路望不到尽头。
商越川虽然是成年人，可也不过十九岁，当她发现此地甚至叫不到出租车时，鼻子一酸，突然好想回国。
还留在法国干嘛呢？
信没了，护照钱包丢失，很快连住的地方也没着落。
商越川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心想，明天就让爸妈打钱买机票回家。
-吃鱼专家：蒋修，打扰了
-吃鱼专家：可以帮忙打一通电话吗？
-蒋修：？
-吃鱼专家：里昂回第戎的大巴半路抛锚，派来的调度车好像又延迟了。我打客服电话，对方让我报具体地址。我不认得路名，能不能麻烦你转告客服？
蒋修垂眸扫了眼电脑桌面右下方的时间。
直接给商越川拨电话，问：“你们几个人？”
“就我一个人。”心酸委屈的感觉止不住地涌上心头，商越川嗓音带了哭腔，“能现在就打电话吗？再晚我怕客服和调度员下班了。”
蒋修微微一顿：“给我发定位，还有周边路牌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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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电话，商越川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开始搜索回国机票。
法国航线热门，到杭州的班次余票充盈。
挑了时间最好的航班，输完乘机人证件信息，商越川的指尖却始终无法点击“预订”。
无端想起李香期临终前，她在医院病床陪老人家过夜。没拉窗帘，月光和星光一并流入冷白色的病房，李香期凝视窗外：“越川，你说，法国的月亮，和中国一样吗？”
“当然啦。但我听说法国人不爱建高楼，在巴黎，站哪儿都能看到月亮。绍兴这些年四处兴建高楼大厦，快把月亮全挡住了。”商越川抱着李香期胳膊，“外婆，等你病养好，我带你出去旅游。”
李香期瘦削的脸庞露出笑容：“哟，我也是终于靠上孙女了。那我们去法国吧。”
商越川夸下海口：“没问题，我带你去看巴黎铁塔和卢浮宫，到时让我爸妈付钱，他们前两天签到一笔新订单。”
李香期笑容淡了些：“巴黎名气大，但我想去……想去……”
护士恰好推门进来查房，李香期噤了声，最终没说出想去的地方。商越川后来在樟木箱的信封上找到答案，外婆想去的城市，叫第戎。
一束车灯由远及近，亮光蓦然划破夜晚的荒寂。
商越抬手遮光，眯眼努力辨认车牌号。
尚未看清号码，汽车熟悉的轮廓外观已经令她呼吸一滞。
商越川缓缓站起身。
于此同时，车门“咔哒”一声打开。
蒋修走下车，干净利落的身影逆光而立。他没说话，只静静看了商越川一眼。就是那一眼，无边夜色凝于他的眼眸。
商越川没分清现实和幻像。
眼眶陡然一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在蒋修面前哭有点丢脸。
可是，风一吹，泪珠一颗一颗砸得更快了。
商越川跟着蒋修上车，别过脸吸了吸鼻子：“蒋修，谢谢你。”
蒋修给她递纸巾，“不客气。”
商越川拉过安全带，强迫自己下决定：“我打算回国了。”